

公元573年,北齐武平四年,齐后主高纬因长年忌恨兰陵王高长恭功高善战,怕其代之,终日惶惶,终以鸩毒杀之。
“呱……呱……”凄厉的叫声响彻寂静的上空,栖息的乌鸦冲天而起,很不满意宁静的居处被不速之客打扰,不断盘桓,嘶鸣不已。地面的杂草枯叶随之飞舞生生打在徐之范脸上……很是惊悚!
徐之范手中的托盘差点失衡打翻,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瑟瑟发抖。
“徐大人……”尖锐高亢的声音虽称大人,却满是不屑嘲笑,“您可小心了。虽说这壶中酒不是给您的,可您要是不留神……失手落了地,保不准下一杯就真赐给您了!”
“是、是……”徐之范面色惨白,腾出一只手直抹冷汗,“赵大人教训的是。卑职失仪,多谢赵大人提点!”
“徐大人客气了。咱们都是为陛下效力,没什么提点不提点的,尽心便是。有何不便,尽管开口!您好了,咱家才好回宫复命。您要有个闪失,咱家也得跟着掉脑袋!”年纪不大,却身穿正三品总管服的内侍高傲道,就差拿鼻孔喷人了。
“赵大人说得是,卑职胆怯无用……只因兰陵王杀敌无数,沈神医生前……亦非寻常之人,此番横遭毒手,无一幸免……这好好一座兰陵王府大半月前还荣耀非常,转眼竟……”
突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让姓赵的内侍生生打了个寒噤,想起近日的传闻,又看四周杂草丛生、杳无人迹,却怪声连连,顿时也生出几分怯意来!但在小的面前不能失了威仪,只得强作无畏,大声道:“尔等都给咱家听好了,吾等身负皇命,坊间传闻不足为信。谁要心里有鬼,误了正事,咱家可要你们好看!”
“喏!”一队小内侍齐声应道,都低着头,不敢斜视,生怕不小心看到什么骇人的事物。
“徐大人,”赵内侍又对徐之范耍起官威:“好歹您也是尚药典御徐大人的胞弟,御医署中位列从四品的太常,怎可如此怯懦?任他高长恭昔日再威风,如今亦是疯癫落魄,命不久矣!待今日之事顺利了结,咱家定向陛下赞扬徐大人的君子风范!”
“多谢赵大人,多谢赵大人。”徐之范连连道谢,心中却是不齿:阉奴!
兰陵王府大门前,赵内侍想了想还是抬手敲门,以示礼节。
谁知刚砸了一下,门就开了,压根就没锁!
虚惊一场,赵内侍暗自啐了一口,率队入内。
与一般官员府邸不同的是,兰陵王府的屋宇建筑无一轻浮华丽,反显古朴苍劲,绿树成荫,石径分明,可见主人家多喜清静。可惜时移世易,偌大的宅邸空无一人,凸显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气温似也比门外低了许多。
“啊——啾!”不知谁打了个喷嚏,令得几个小内侍分了神,一不小心步调不一,撞作一团。气得赵内侍直想骂人。
“赵大人,”徐之范问,“咱们往哪走?”
“咱家从未来过兰陵王府,不承想……竟一个人也没有,想问也无从下口!”
“通常主人家都会在厅堂……要不先去那看看?”
“好,还是徐大人周全!”
王府大堂……里外、前后空无一人!又逐一寻至书房、偏厅、厢房、练兵场等所有地方,皆不见人影……
“会不会在……醉兰阁?”不得已,徐之范说出那个禁忌的名字!谁都知道,醉兰阁是兰陵王府的禁地,那是兰陵王为沈神医所建的居所,外人别说进去,看都不曾看过!
谁知里面有什么机关?赵内侍也是久闻其名!眼见时辰要过,误了皇命同样死罪!一咬牙:“走,去醉兰阁!”
“嘎——吱呀!”精致厚重的雕花大门缓缓打开,赵内侍紧张得手心冒汗。
“哇……”眼前的美景还是让住惯皇宫的小内侍们叹为观止……没有金碧奢华,而是水石相映、玲珑多姿,一派自然风貌。入门再细看,一步一景,怡情怡景,让人流连忘返……
“颇多……南朝之风,兰陵王对神医果真用心,又岂会任人践踏?”徐之范暗忖,不屑地望向正喜上眉梢的领头之人,赵内侍正盘算如何将这座园子占了,或献给何大人也好,还怕日后不高升?
绕过假山,便见一座整洁简朴的院落。所有人打起精神,都感觉主人应该就在这了!
赵内侍略整衣衫,大声道:“黄门内侍赵胜,奉圣意前来传旨,兰陵王高长恭接旨!”
一连三声,无人应答。赵胜以为里面又没人,很是气恼地踹门。
门开了……正对房门坐着一人,阳光洒入刚好照亮一半……恐怖的面容,差点把赵胜吓死!
原来那人身穿战甲,头戴狰狞鬼面……不正是高长恭出征对敌的一贯装扮吗?原来要找之人果真在此!
“兰陵王高长恭接旨!”不管有无回应,赵胜直接取出圣旨展开宣道,“癸巳年,齐帝诏曰:献武帝孙文襄帝三子高孝瓘,自受袭承封来,不法祖德,修行亏损,目无君上,不遵朕言,屡犯国法,狂悖猖獗,不臣之心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是孰皆不可忍也!恩念汝乃同室宗亲,特准全尸入葬。赐鸩酒一怀,即刻饮之,钦此!”
赵胜微微抬眼,却见前方之人依旧不动,稳如泰山,似连呼气之声亦无……心下惊诧,不会是个……已死之人吧?!连忙向前数步,正欲查探,鬼面微转,两道精光射出,赵胜差点又被吓破胆!
“原、原来王、王在啊!奴……卑职冒犯,请王见谅!刚刚的圣旨,王听清了吗?要不要卑职再念一遍……”赵胜骨气早无,对个将死之人谄媚赔笑。
“哼!”粗重的冷哼从鬼面后传来,身披重甲的手腕微微抬起……“拿来!”还是简单粗重。
赵胜一愣,转而欣喜!……原来高长恭也知今日必死,无谓再做困兽之斗,倒也干脆……是以他穿上生平最武威的战甲,想要保留最后一丝威严!……呸,都要死了还吓得咱家几次差点失禁,待会儿非多踹两脚不可!
嘴上却赞:“王大义!”示意徐之范赶紧将毒酒端上。
徐之范收敛心神,一步一步上前,屈身将杯中斟满,双手呈上。
“不要!”凄厉的女声响起,一道人影奔入一下拖住徐之范的腿。
“尔乃何人?竟敢阻拦圣旨?!”赵胜不悦道。
“会不会是沈神……”徐之范猜测,赵胜面色大变,急忙撩开女子散乱的头发……大松一口气!“咱家有幸见过神医真容,绝非此女。来人,还不拉开。敢再阻拦,乱棍打死!”
“走开、走开……我是郑艳,河南荥阳郑氏,先帝曾有旨意将我赐婚兰陵王。尔等既负皇命,应知……谁敢碰我,都是死罪!”郑娘喊道。
所有人一愣,还是赵胜反应过来:“原来是兰陵王一直不肯要的郑家娘子。既然如此,何苦还要强留于此陪一个将死之人,不如就此离开,另谋出路!……哦,你陷害文襄六王,神医也差点因你丧命,想必天下之大也无你容身之处了吧,哈哈哈哈……”赵胜无情嘲笑。
郑氏已顾不了许多,又扑到兰陵王脚下,哀道:“王忠以事上,何负于君,却遭鸩毒?!”
兰陵王并无反应,赵胜继续嘲笑:“无知妇人,高长恭率兵逼宫,举朝皆知。再不让开,休怪谋逆同罪之!”
郑氏呆了,突然抓着兰陵王的裤角,又哭又喊:“又是为了那个女人,现下连命都没了!沈兰陵人呢,怎不见她出来护你?!你倾尽所有为她,又得到什么……命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来人,将她拖开!”赵胜不胜其烦,命道。
绕过阻碍,徐之范再次奉上鸩酒,兰陵王接过,一仰头倒入口中……发现赵胜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便将酒杯狠狠砸过去。赵胜连忙跳着躲开。
兰陵王是白啊,都说兰陵王是大齐第一美男,等他死后,定要好好瞧瞧……
“啊……”郑娘绝望,瘫倒在地,喃喃道:“不……不会……不该这样!”
赵胜很满意,刚接此差,直怨老天,都知道兰陵王是个硬碴不好惹,没想到竟办得如此顺利,这下可以回去邀功了!
沉寂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示意徐之范上前查探兰陵王有无毒发断气。
徐之范暗叹一声,正要挪步……“滚!”鬼面后发出一声暴喝,又把所有人惊呆!……想不到高长恭的内力如此深厚,竟能抵抗毒性这么久?!
“扑哧”随即一口鲜血喷出,不少沾染头盔上,更显诡异。赵胜大喜,不信你不死!
鬼面后又传来粗重的吼声:“滚,不滚都死!”抬手一指某个方向。
“轰”一声巨响,窗棂散落,房梁也塌下一半,尘埃直落。
“啊……啊呀……”吓得小内侍乱作一团,赵胜也怕了,不知如何是好!
徐之范忙道:“赵大人,咱们回吧!兰陵王既已毒发,必命不久矣,不过旦夕之间。明日再来收尸复验,今日已可复命!”
“好,好!”赵胜忙不迭地点头,第一个向外冲,口中还不忘道:“王,容卑职先行告、告退!”
徐之范向兰陵王深深一揖,最后离去!
郑娘无力道:“沈兰陵已经死了,陛下与您再无心结……也无夺妻之恨,为何不进宫面圣……求情?陛下看在同室手足的份上,也许会……”
兰陵王有些可怜地望着郑氏,摇摇头,缓缓抽出一张纸丢在她面前。
郑氏展开,只见六字,念道:“天颜何由可见?”
“不、不会的……”郑娘捧着纸,泪如雨下,“陛下不会不明事理,一切都是沈兰陵拖累所至。我这就面圣呈情……我去找陆令萱,她答应过我,不为难我们,她答应过的,她的话陛下一定听……你等我,你等我回来救你,便知谁是真心?!不是沈兰陵,是我,是我……”突然来了精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癫痴狂,爬起来冲了出去……
鬼面人愣怔,好不叹息,想从椅子上起身,却力不从心,一口鲜血再次喷出……不行,毒发前,一定要、一定要……目光看向案上一盏未熄的蜡烛……再次挣扎起身,慢慢挪过去,一点……一点……还差一点……却因过重的铠甲猛然撞翻桌案,重重摔倒于地……
一双素白的手捡起之前郑娘遗落的纸稿……一双描金的黑靴出现在即将闭合的眼前……
一副温暖有力的臂膀将沉重的铠甲和铠甲中包裹的人一并扶起。
……双目发黑,下一刻却又一阵轻松,沉重的鬼面头盔被摘下!缓缓睁开无力的双眼,被眼前人震惊得无以复加:“你……你怎么会在这?!”
“沈兰陵,你又把我骗得好苦!”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来人双目通红,满面悲愤,正是兰陵王高长恭!
“我……你……”一时情急,气血翻涌,又是一口鲜血。
长恭慌道:“兰陵,你……喝了鸩酒?我还是来晚一步!”目红滴血泛紫,悔不当初。
“走、赶紧走!”我来不及解释,用尽力气推他,“他们可能还在外面守着,看到你的话,一切都白费了!”
“所以兰陵想焚屋?!不但替我死,还要湮灭一切痕迹!”看来他看到我正在够烛火……即明白我的意图。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了,我点头,只道:“快走,快走!往后佑佑就靠你一个人了!”
长恭摇头,不肯放手,一股暖流透过铠甲传入:“往哪走?这是我的家,我的命运本就该终结于此……不是吗?”
“你……”肯定是宋文扬没守住秘密,心中哀叹!
“还用旁人告知吗?”岂料长恭说,“我与兰陵共患难,夫妻同心,你当真以为我一无觉察?……谒见昏君前,兰陵就对昏君偏见颇深,要我处处防备。又怕我军威过盛,不惜以身捣乱,还亲手扔了宇文邕的和书,不都是顾虑朝堂忌恨吗?每次出征,兰陵虽有不舍,却无惊恐,反倒进宫面圣,每每都令兰陵如临深渊,全身戒备,言辞犀利……兰陵并不自觉,在我眼中却是天壤之别!兰陵还一再嘱我不能食用宫里的东西,尤其不能喝水饮酒……我便有所领会……”
长恭深情地望着我继续道:“兰陵总说不记得我的命运走向,可你对周、陈的形势了若指掌,齐被周灭,杨坚代周建隋,宇文邕何时会死、卒于何疾?韦孝宽寿终几时?甚至段太师何时病故?……就连斛律光……细微到凉风堂都能知晓……诸多一切,教我如何相信兰陵惟不知我的命运?唯一的缘故便是,我不得善终于同室宗亲,能置我于死地又让兰陵如此惧怕宫闱的……惟高纬一人!兰陵怕我伤心,一直暗自努力变革!你拼死生下佑佑,弥留之际说什么终于改变……不正是为此吗?但凡种种,若还要别人来告诉我前因后果,我还配做你的夫君吗?!”
“没错!”我噙着眼泪,满满感动,“你最懂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你却为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也怕兰陵忧虑,兰陵的努力我都知道!我真心愿与兰陵避世相守,奈何……终究来晚一步!”
“不晚!”我摇头,“我一早就知你会死在高纬的忌恨下,所以不惜一切想要改变!生佑佑,扳倒胡太后和陆令萱……直到王氏出现,我见你性情大变……以为真的改变了,心中虽苦倒也庆幸。没想到原来……一切始终没有逃出老天的安排,还是走上这条路……但只要你没喝下鸩酒,我终究赢了一回!”
“我跟王氏毫无瓜葛!”
“我知道!”
“王氏是昏君派来的细作!我已觉察昏君的杀心……一切不过做给昏君看的。兰陵体弱,我怕王氏暗施诡计,才带她随军远离兰陵和佑佑……且兰陵太过自负,我确也气兰陵一再撇开我独自面对,甚至不如元梦亲近,有意冷落相待。也想借此让你灰心放下一切,尽早与师父出关回山,远离危难,我方可破釜沉舟,却没想到……若能回头,我断不会再让兰陵误解伤心一分!”
长恭居然吃元梦的醋,我笑了:“可能身体日渐衰退的缘故,思维也迟钝了很多。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想明白你为什么把东珠链赏给郑氏?原来后宫平衡争斗、分宠的伎俩你也会!王氏以为自己得宠你必然会优先赏赐她,却没料到恩宠旁落,必然迁怒郑氏,从此多了个敌对之人,相对我……就安全了,你真是用心良苦!”
“自小便在这样的家族中成长……又岂会不懂?!只是我与兰陵之间无须用此,所以兰陵不知罢了。”
“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所以我不信你会爱上别人,但一看到你对王氏笑、温柔讲话,我就气得发疯,难以冷静……直到你们回来,老公,你知不知道看着一块烤煳了的黑烧饼向你卖弄风情,我得花多少力气才能忍住笑?明明出门前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结果这一趟回来,那小脸啊……比阳士深还黑,不但黑还干得起皮长皱纹了,可想这一路是何等的‘风光滋润’!”
长恭看着此刻的我,想笑也笑不出来,只是不断注入内力。
“别……别再为我浪费真气。其实生下佑佑那天,我就该血崩而死。是你用自己的命强留我在世上,所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用你的寿命换来的!……你知不知道,每天晚上要不是有你暖着我,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尸体一样冰冷?世上也只有你不嫌丑不怕秽地包容我!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虽有你师父帮我运功,佑佑陪着我,可你是没人能替代的,我真的……好想你!”眼泪滑落。
“既然如此,兰陵如何忍心一再离弃我?”长恭哽咽。
“我也不想,有的选,我也希望守着你和儿子,一生一世不够,生生世世!”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兰陵……”长恭收掌为我擦去。
“不要怕,人终将一死,早晚罢了!我的身体早已五痨七伤,你最清楚!老实说,这点鸩毒压根没让我感觉到疼,也没能即刻要了我的命,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麻木……只要史官说兰陵王已死,一切宿命都将烟消云散,从此你就自由了!只需为自己而活,好好照顾儿子长大就够了……”
“兰陵又狠心了,你明知没有你我无法开怀!”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我把佑佑留给你了!他是咱们的儿子,有他陪你,你不会再孤单!……我会守在黄泉等你再陪儿子三十年后下来找我,咱们携手投胎,下辈子还做夫妻!”
长恭抹抹眼泪,直摇头:“兰陵又骗我!你自己不信什么轮回转世,居然拿这个来劝我?!我上你当太多,不想再等三十年后发觉又被骗,到时我该如何寻你?这三十年的相思煎熬,又是一场空?所以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同日赴死!”
说着暂时离开我,捡起地上的蜡烛,点燃帘幔……
“你……要做什么?”我心颤……“快走!我做这么多为的什么,你还不明白吗?当年的誓言你忘了吗?要当我的人,就得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都要听……我要你走……马上走……”
长恭握着我的手,扯出胸口的玉坠:“我对兰陵的承诺一字一句从未忘怀,可我也记得兰陵不止一次背信弃义丢下我,所以这一回我也要悖逆你一次!我要留在兰陵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兰陵再也找不到借口支开我!要生一起生,要死……死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你……”我泣不成声。
“入门前,我已解决赵胜!对兰陵不敬之人,我绝不容忍!还有王氏,本想弃于半途,她却宁愿委身红帐,也不肯离开,看来昏君对她下的是死令。她竟又随军回来了!”
“我特意让她住在郑氏隔壁,也是成全你的意图。如今兰陵王府大劫,总该识时务离去了!”
“不管有无离去,谁再敢妨碍我们相聚,孤见一个杀一个!”
“你知道我最怕你双手染血,我穿越千难万阻留在你身边就是希望你幸福。而眼下我最希望的是你能好好活下去!”
“兰陵!”
“帮我卸去这身铠甲,太重了,捂得我透不过气,动也动不了,想抱抱你也不行!现在我总算体会到带兵打仗的辛苦,夏天想不中暑都难,你受苦了!”
“不苦,不苦……”这身铠甲本来就是他的,他比我熟练多了!
“你看我,为了扮你,特意加了两件中衣和三件厚袄,才能撑起你的铠甲,又垫高了靴子……但还是不如你威严,我怕露馅,所以由始至终坐在那,不敢说太多!还有,为了配合你的武艺高强,我特意让人事先把房梁、窗户、桌椅锯断,关键时刻背光一拉绳索……真把他们吓倒,就跟你发怒时一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咳……”最后一件铠甲剥离扔远,长恭将我抱进内室,靠坐在床榻上。
外屋火势渐大,长恭将房门锁上,又坐回床沿为我运功疗伤。
“不必了,”我气若游丝:“真的不必了!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油尽灯枯……与死人无异的模样。”举起皮包骨头的手腕,“连你师父都知道力回天,才肯配合我的计划,把生机留给你们能活下去的人!就算我不死在这,也撑不了几天的!”
“师父乃方外之人,不懂情感,如何知晓我若失去兰陵,剥肤之痛?!我既已决定共赴生死,空留这些内力做什么?兰陵既知我不易,就该闭上双目,莫再多言!能多做一刻的夫妻,多一刻相守也是好的……”又是一股暖流,绵延不断从背而入……
没用的,明知无用,还……这就是我的傻肃肃,从来没变过!我缓缓转过身,将他紧紧抱住,又被他紧紧抱住……
“我不敢奢望死前还能见到你……真好!”心满意足道,“我从小没你那么苦,却也尝尽孤独,少年丧父,母亲改嫁,我独自……完成学业,又独自工作、生活,原以为这辈子就样了!没想到……老天让我遇见你,给了我这么幸福美好的一切,如今要走了,还能死在你怀中,老天待我真的不薄!”
“高纬一心想杀你,我无力劝阻,只能骗他,我说……让我来杀!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为你争取时间安顿,我好暗渡陈仓……”
“兰陵何尝不傻,你若归顺昏君……”
“要我背叛你来换取活命的机会,我还是人吗?此世、来生、生生世世都做不到!你小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是我的人,我要护你一辈子!”我轻轻摩挲垂在他胸前的玉坠,“瞧,它还在,一直都在!……说不定当初就是它引领我找到你,开启命运的轮回……就像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高纬?”我冷笑,“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祸害百姓,居然还要为我建像,你知道吗?”
长恭点点头。
“可惜我一点都不感动!他对我不是爱,他一再强调的感情不过是出自对神仙和永世不灭皇权的占有!他想长生不老、永霸帝位,却又同时残害子民,所以……做他的春秋大梦!咳、咳、咳……”
“兰陵,不要动气……”
“他说神像底部中空是专为我建造寝宫所留,可惜他说漏嘴了,他说塔基之上……塔从来都是供奉高僧遗体的地方,就是高僧圆寂后的葬处。很明显他也知道我活不长,要我死在里面!要不是小怜悄悄告知,我还不知道神像底部所谓的寝宫内,根本不打算放床,而是支起一口大锅!”
长恭一骇。
“其实高纬不傻,他知道我和陆令萱一样并无神通,他更知道我快死了,但他执着的是老天对我与众不同的关照,留在我身上的神迹!所以当你和王大爷都不在的时候,他不惜用天下最珍贵的药材把我养在深宫,他把我当成吃了就能成仙的仙草供养着,只待时机成熟,就可以烹杀我!他知道我的心里永远不会有他,索性想等我死后或者根本等不及我咽气,就把我拆皮扒骨吞入腹中,以期长生不老!他虽不傻,却被自古不变的利欲熏心,瞎了眼,以为吃了我就能成仙,简直愚不可及,却又丧心病狂,猪狗不如,骂他畜生都侮辱畜生!所以就是死,我也不会留下尸身给他践踏。不如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能为你遮掩行踪……何乐而不为?!”
“喀、喀……”我好像听见长恭的骨骼纠结作响。
“不要动怒,不值得!”轮到我安慰他:“昏君自有天收,不出四年,必死于乱箭之下,死无全尸!……长恭,你只要想想我们之间的美好,还有佑佑天真无邪的样子,一切都会明亮起来!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好好照顾佑佑,幼年的经历、我们遭遇的苦难你也不希望在儿子身上重演吧?!”火势透过门窗向里冲,我好像听见房梁崩塌的声音,暗自焦急。
“兰陵,可知我为何要给儿郎取名天佑?”长恭突然问道。
天佑……天佑,苍天庇佑,我一惊:“难道你……”
“我既对命运早有感知,便早有决定,儿孙交予天佑,我要陪着兰陵!”
“你……”我再次心颤得无以复加。
“兰陵不用忧虑,佑佑早得众人欢心!老六、宋医生当宝贝一样抢着抱,元夕和绣云当他似我一般侍奉,还有元梦对他也是寸步不离!师父一直嫌我不够贴心,想从小教养一个继承衣钵,师兄也觉佑佑资质佳,他二人竟为谁当启蒙之师争论不休!”说到最后,长恭忍不住笑了笑,虽苦也甜,儿子是他的骄傲!
“佑佑像你,乖巧懂事,自然惹人疼爱。”
“可师父说,佑佑黏人、古灵精怪却是像极了你!”
“像我也不错呀!有他代我每天在你身边叽叽喳喳多好。你对佑佑也是独一无二的。佑佑每次看到你的喜悦是对旁人没有的,血浓于水啊!”
“我已恳请宋文扬认下佑佑当义子!”
“你……倒舍得?”大惊,说实话我都没他这么大方,“让儿子叫别人爹?你不是没听何安妮和柳萱提过,我和宋文扬曾有一段朦胧的误会,你还能如此大度?”
他摇头:“儿子是兰陵给我生的,我自不舍!但我既知佑佑一生不乏疼爱,可兰陵却要只身上路,孤零零、冷冰冰,受尽魑魅魍魉欺侮,我便要陪在你身边,劈山开石,生死相随!”
我真不知再说什么?浓烟越来越呛……“你的心意我懂,你我至爱无悔,但我……咳……真的不想看着你死,你这么好……我费尽心思不过希望扭转命运,还你大好人生……我不但把佑佑留给你,其实还有元梦,她也一心等了你这么多年,至少比郑氏和王氏善良,我放心把你和儿子交给她,你何苦叫我临走还放不下……”
“往日多抱佑佑一刻,兰陵都横眉竖鼻的,你当真能见我与其他女子欢好?我就爱兰陵悍妒,此刻又何必违心?!”长恭的执着让我感动到绝望,我只是希望他能活下去!我做了这么多,就是不想见到他死,没想到最后他竟是因为陪我而不得不死,叫我如何释怀?!
长恭拉高衣袖,露出一排浅浅的牙印。我惊喜:“儿子长牙了?”
长恭点头,很是欣慰,不惧越来越猛的浓烟烈火,从容道来:“兰陵当真狠心,知不知道我接到那截断指,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待我发兵到事发地,疯了一般到处找寻你们。可除了石头,别说人影,连具尸骸都没看到。而自己的队伍却像入了迷宫,几日都在原地打转,可总能在绝望之际找到干粮。我这才发觉蹊跷,冷静下来仔细思量。我再次查看断指……虽有血渍,但切口平整光滑。我记得兰陵说过,活人身上的皮肉有经络组织,若活体割下必因疼痛导致神经收缩皮肉蜷曲,但断面根本无此迹象。我失手打翻盒子,断指落地竟然……碎了!仔细再看,竟非人骨,才惊觉受骗!……要杀便杀,谁会如此费心骗孤?目的何在?豁然开朗!”
“石阵也是师父所布之八卦阵,意在困我,我因心急,竟未看出,白白贻误了好几日!待我出了八卦阵,果然看到师父一行,还有佑佑……唯独不见兰陵,便知不妙。”
“师父说出一切皆乃计谋,是兰陵要我就此留下,了断凡尘。原来你们早就谋划好,可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自是不肯!数十年来,师父首次不惜动武迫我,我则不惜求死也要赶回,最后师父只得放手成全。可佑佑不依,竟咬住我不放,哭得……我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待我赶回邺城,才发现孤不知何时成了疯癫杀人狂魔,兰陵王府亦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域魔窟!兰陵已遣散家仆,还有意散播流言制造怪象,为的就是催促高纬尽快动手!”
“你既已知晓,为何不能最后成全一个将死之人……”我乞求,仍然希望最后时刻他能想通。
“若兰陵真知我心,为何不随我离去与佑佑相聚?!不知是否双亲离弃,佑佑瘦了许多,兰陵不想亲自抚慰吗?”长恭无不心痛道。
“我何曾不想一家天伦,只是我的身体……我怕去了也是具尸体,我不想儿子对我最后的印象是死亡……要不你找个悬崖将我抛下去试试?”我是真的没辙了,只求他快走。
“兰陵昏睡那半载,佑佑日日相伴,何曾嫌弃?!兰陵也说天无绝人之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若有生机,此刻求死岂不冤枉?!兰陵生我则生,兰陵逝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离弃!兰陵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我高长恭,不,高肃与沈兰陵,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望着坚定的俊容,我知道他心意已决,得此一心人,夫复何求?我不再争辩,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立下誓言:“我沈兰陵与高肃,生生世世,生生死死,不离不弃,永为夫妇,天地为证!”
“兰陵……”
“长恭,我爱你!沈兰陵永远爱高肃!”
熊熊烈火中跨越千年的两个有情人立下不朽的誓言……
次日,全邺皆知兰陵王府一夕毁于火海……史载:兰陵王高长恭薨逝!
高纬自毁护国长城,三年后,北周国富兵强,宇文邕亲率大军攻打北齐。北齐早已千疮百孔,高纬只顾玩乐,朝政腐败。第一个降周的竟是穆提婆!宇文邕为动摇北齐军心,一面以柱国大将军之位相诱,一面又以高纬乳母的身份为由不接纳其母陆令萱。穆提婆亲自上门迫亲母自尽,以成全他的荣华前程。
陆令萱,不,柳萱算计了一辈子,再也想不到会命丧亲儿之手,终灰心绝望,含恨悬梁长门宫!高纬痛恨穆提婆不义,下旨将与陆令萱母子有关人等发配市井为奴,任人买卖。从此,北齐的将领不断降周。公元577年,距兰陵王驾薨仅短短四年,北齐为北周所灭,北齐皇族几乎被屠殆尽。
乱世的杀戮中,人心如火海,兰陵王的美,就像血海中飘荡的一支白梅,令百姓缅怀传颂,却又断肠神伤。
直至公元581年,杨坚代周建隋,天下才算大定,结束了混乱不堪的南北朝时代,慢慢进入隋唐盛世。
很多史实随着战乱消散湮没在历史烟云中,唯有兰陵王的英勇无畏和异于那个时代的正直善良,流传至今!
(《兰陵醉》下卷及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