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面孔望着我不知所措……还是高纬反应快,瞬间换了张脸真诚无比地走下来,杀气全无,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兰陵来了?!朕正要差人去请你!”说着,热情地拉着我走上龙案,展开一张图纸……
宽阔的院落中矗立一尊参天宏伟的佛像,低眉善目,慈眼视众生,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庄严宁静之感满溢!整幅画的线条精细,浓淡相宜,笔法精湛……尤其面部轮廓柔和饱满,一气呵成,堪称传世巨作!
只是……越看越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眉眼之间的神韵好像……像极了……我心一颤,猛然抬头,高纬正笑盈盈地望着我:“这正是朕即将为兰陵修建的神像,已备多时,只待工匠集聚,便开动,三年内可建成!……兰陵,可满意?”一脸的讨好,就像一个等待夸奖就有糖吃的孩子……
我打了个哆嗦,脑中浮现一群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百姓顶着烈日、捱着风吹雨打,用身体一块一块搬运巨石,时时遭受士兵的鞭打催促,每天都有人累死、饿死、病死当场……三年啊,多少性命要因我枉送,跟秦始皇修建长城的白骨成堆有何区别?……嘴角抽搐:“陛下……妾身由衷感谢陛下盛恩,但妾身何德何能,敢与天齐、与佛并尊?陛下切勿修建此像,折煞妾身……”
高纬当我在客气,一个劲地道:“兰陵是我大齐守护神灵,怎可无宝相法身供世人景仰参拜?!朕就是要为你修建一座旷古绝伦的神像,彰显我大齐国威,威慑四方,万载流芳!……这也是朕对兰陵一片心意!”高纬情深款款地看着我。
疯了,疯了……我全身发冷,头皮发麻,居然耗时三年……为一个大臣的妻子建像?
“兰陵,你看神像底部,这塔基之上,内里是空的,实则就是座恢弘的宫殿!将来朕与兰陵长居于内,修身参佛,齐家治国,真正人神合一,岂不乐哉?”还要我跟他住在里面?我就不信御医没将我的病情呈报过……额际生疼,忍不住双目微闭,想到外面正在受苦、浴血拼杀的丈夫,我没忘此行的目的,没时间再陪他疯下去!
一睁眼,高声命道:“我与陛下有要事相商,你们……都出去!”
众臣面面相觑,个个错愕,高纬一愣,也有几分不悦,但还是依我:“神医的话没听到吗?从今往后,兰陵的话就是朕的旨意,谁都不能忤逆!都退下吧。”
“喏!”众人这才鱼贯退出。
我想了想,还是给高纬跪下:“陛下应知我并无神通,陆令萱的话并非完全诋毁!本就欺世盗名,仍得陛下不弃、青眼有加,已是皇恩浩荡三生有幸,我实不敢再受修像之恩,蒙骗天下,享尽福报,只怕终有一日……令陛下及大齐圣誉受损,我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切勿因我劳民伤财、徒添性命!”
“区区贱民,兰陵又何须……”高纬想到自己还扮乞丐讨我欢心,急忙收口,目光闪烁,好像怪我不识好歹,又不知如何劝说。
最后只能道:“兰陵不妨多思虑几日再议,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铁了心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直接说出来意:“陛下,我此番前来是想请陛下放过宫门外的兰陵王!”
高纬也装不了和善,沉下脸道:“朕已奏准高长恭立王氏为妃,兰陵乃我大齐神医,理应站在朕身边,与朕共进共退!”
“不管有无册封,我是高长恭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我们拜过天地,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事实!”
“够了!”高纬很不高兴,“高长恭举兵逼宫,已是谋反死罪,朕绝不放过他!”
“他从无谋反之心,他来只为接我……回家!若非陛下强留我于宫中,根本不会有此争斗!”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兰陵当真无视朕,心里只有高长恭难以割舍?!”高纬貌似心痛,夹着愤怒。
“难道陛下就不能看在我的份上,放过高长恭?”我反问,心里早有答案,但有些话不得不重复,“陛下答应过,只要我留在宫中长伴君侧,就放过文襄一脉……”
“那是今日之前,朕说到做到!但高长恭竟犯下此等谋逆大罪,朕若轻纵,如何振朝纲,立君威,岂不受尽天下耻笑?兰陵为朕可曾有过一丝考量?……高长恭在一日,兰陵又岂会真心留在朕身边?”
“陛下的意思是否不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兰陵王?!”
高纬望着我,满面失望,半晌才道:“朕羡慕四哥,自小便得兰陵相伴,才能出众,行事磊落。百姓推戴他……胜过朕,兰陵是不是也希望坐在这龙椅之上的是四哥,而非朕?”终于说出口了,他忌恨长恭,就像忌恨其他宗亲一样,不是他们真做了什么谋反逾矩的事,是他自己心里有阴影,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样贪恋权势、觊觎皇位!反正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也没什么可争辩了!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自不敢阻拦!但我还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应允……把兰陵王交由我来处置!”
“什么?”高纬以为听错了。
“陛下,我请您将兰陵王交给我亲自处置!”我大声重复一遍。
“兰陵要如何处置?”高纬不敢相信,以为会错意。
“陛下不是想高长恭死吗?我愿代劳,免得陛下双手沾血,史留污名!”
“为何?”高纬震惊。
“陛下也说,高长恭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就没有如今的兰陵王,所以他的命也应交由我来了结!”
“这、这是为何?”高纬结巴,“兰陵不是对四哥痴心一片,鹣鲽情深吗?为何言辞之间突然转变……如此巨大?”原来你还知道他是四哥,想想高俨,还亲二弟呢,什么下场?
“因为陛下要他死,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如此,我不想陪他枉送性命!”
惊喜闪过:“兰陵想通了!”稍稍冷静一下,还是不信,“兰陵……当真就这么出去杀了高长恭?”
我摇头:“世人皆知,高长恭的武艺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难逢敌手,不然大内高手众多也不会打了这么久还拿他没办法!”
尴尬、愤怒出现在高纬脸上,我当没看见,继续道:“凭我一介弱质,正面对抗,连他身都近不了。不如利用他对我还有感情,特意赶来找我,我且随他先回去,再趁其不备……”
“兰陵在诓朕?!借机随高长恭远走罢?!”高纬看穿我的心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就算我有心欺骗陛下,也只能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文襄六子,撇去长恭,还有三王。兰陵王府亦有数百人众,西兰苑中千口之多。我敢欺骗陛下,就是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我还有一个儿子尚在襁褓,用高长恭一人之命,换取上下平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值!”我破釜沉舟,赌上全部身家。
高纬看着我,反复权衡我话中的真假利弊,我则毫无畏惧地回望他,无一丝胆怯和迟疑!
高纬踱步……良久重新坐回上首,道:“好,朕信兰陵,今日暂且放过高长恭!如若半月之后,兰陵未能得手,高长恭仍存活于世,朕会亲赐他死罪,当场了结!”
“好!”我面无表情地一口答应,“到时还请陛下守诺,放过我儿,放过文襄三王,放过兰陵王府上下!还有西兰苑的百姓,不要再让他们修什么佛寺!”
“好,朕都答应!”高纬也爽快应承,以为胜券在握,怎么着都不吃亏。
“那就请陛下恩赐高延宗的解药,让我带回取信众人!”
皇宫城墙外,兵刃交接,打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高纬在一队精锐亲兵的护卫下,终于露面,眼前的惨烈让他又惊又怒!
我一眼看到阵中那个身姿颀长、动作勇猛没有丝毫停歇之意的身影!
“住手!都别打了,别打了,住手,别打了、别打了……”我一边叫喊,一边向着熟悉的身影冲过去,一把抱住染血的铠甲,“别打了,没事了,别打了,我没事,咱们回家!”
双方迅速分开,划清界限,场面一片冷寂!
“兰陵!”熟悉的声音透过鬼面传来,长恭想要取下头盔,被我阻止。突然间,我很怕他就这么暴露出来,一不小心就被这个黑暗的世道吞没。我熟悉他的气息,我知道他是我的丈夫就够了,我不想他被其他人看到!
我拼命抑制激动的泪水,平静道:“别……这样就好,咱们回家!”
“咣当!”兵刃脱手……
“高长恭!”高纬这才似模似样地走到人前,“你率兵谋反,万死难辞。幸有兰陵为你求情,朕念在同宗手足,不予追究,只要你交出兵符,即可离去!”
一时,所有内臣都赞高纬宽厚仁义,千古明君……
高大身躯摸出兵符,扔了过去,正中高纬身旁的内侍怀中。
“咱们走!”二话不说,长恭揽着我离去,残兵部将跟随在后。
“兰陵!”高纬在后高喊,“勿忘……帝宫大门为你敞开!”
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烦,想起他就恶心。我头也不回,窝在长恭怀中直奔而出。
上了马车,谁也没说话,只是继续紧紧拥着对方,一直到兰陵王府大门前。
一下马车,又见所有人等候,焦急、紧张、担心,一下全围了上来。
“佑佑呢?”我第一个想见儿子。
“在这,在这,王妃,小公子在此!”元夕赶忙上前。
佑佑一见我,撇着小嘴,满脸的委屈,大眼迅速蓄水,准备扑过来,随即看到身边人的狰狞,满身染血,头戴鬼面……
“哇……啊……”佑佑被吓到,含着眼泪,小嘴微张……呆了!
我这才想起连忙帮长恭卸掉头盔,众人合力褪去铠甲,露出真容。佑佑一看原来是多日不见的亲爹,“嗷”一声就扑了上去,搂着长恭的脖子放声大哭,那个可怜,所有人都心疼……
厅堂坐满亲朋好友,原本都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但见我们平安归来,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碰触到我们的禁忌,气氛有些尴尬。
“谢谢关心!”还是由我打破平静,“我们没事,陛下仁厚,前事不追!”
所有人松了口气,只有长恭波澜不兴,专心哄着怀中的儿子,父子多日未见,想死对方了!
“多日操劳奔波,各位都已身心疲倦,不如先各自休息几日。待我们夫妻稍事休整,再宴请各位,详述经过!”
“好!”众人理解,纷纷回避,将安静还给我们夫妇。
面对最爱、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人,一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再看长恭那样,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跟我说话,难道他还在生我气?
“你累了吧,咱们……要不咱们先吃饭?!”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长恭轻轻点头,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适应!
元大总管一如既往地超级能干、高效率,很快就备下一桌菜肴。
“拿坛上好的兰陵美酒来!”我吩咐。他们都知道我不喝酒,长恭照顾我们母子,也极少饮酒,今天难得让他破次例吧!
“喏……”元夕正要去拿酒,却被突然而至的人影打断。
“不必劳烦元总管,王最爱的美酒,妾身拿来了。”妖娆地坐在长恭身旁,为他斟满酒杯。佑佑感觉到敌意,小手乱挥,打翻了酒杯……
王氏?!她也跟着回来了?我愣愣望着突然出现眼前的人,心情复杂,差点忘了她……
王氏见酒洒,悄悄瞪了佑佑一眼,以为没人看见。谁知佑佑来了脾气,撑圆了眼睛回瞪,噘起小嘴,小鼻孔哼哼出气,终于惹来长恭注目。
王氏立即换上一副慈善的笑脸,讨好道:“不碍事,妾身再为王满上。”
“不必了!”这回轮到我出声,“我与王有家事要谈,不用侍奉,你下去吧。”
“神医见外了,”王氏仿佛不懂颜色,自顾自道,“王的家事不就是妾身的事……”
“自己下去,或者我让人把你扔出去,挑一个!”我没时间再跟无谓的人磨叽。
王氏想起之前种种,暗自打了个哆嗦,面色尴尬,望向长恭……这回长恭也没看她,冷淡地挥挥手,也示意她退下。
“元夕,给王夫人安排个清静的住处,就在郑氏右侧的院落吧。”此话一出,元夕张大嘴巴,不明白一向悍妒的我怎么突然大度起来?!
王氏见我称她夫人,以为默许她的地位,允她进门,很是得意,嘴角飞扬。
一丝惊异同样闪过长恭的美眸,随即恢复如常。
元夕领着王氏走了,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各自扒着眼前的菜肴,偶尔传来佑佑的呢喃轻哼……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沉闷,推开饭碗,正视长恭:“我想好了……”
谁知长恭也在此时出声:“我反复思虑,兰陵和佑佑先随师父回山吧!”
我诧异地望着他:“你……不要我们母子了?”虽然……这也是我刚刚想说的!
“兰陵!”长恭终于正视我,一如既往的温柔暖情,“如今的形势咱们都明白,昏君杀心已起。若肯善了,这些年高氏宗亲就不会被屠殆尽。下一个也该到我了!”
心中一黯,别说长恭自己,谁都看出高纬忌恨他!
“所以你想送走我们母子,独自承担?”我问。
长恭摇摇头:“我想全身而退,但在这京畿之地,犹如困笼之兽,动弹不得!你和佑佑……让我瞻前顾后,施展不开。惟有先将你们母子安顿好,才无后顾之忧!我自可脱身,与你们相会!”
计划是好,实际上几乎不可能。高纬铁了心要他的命,又怎会让他轻易脱身?别说他,连我都寸步难行!所以这话真的好无力,只是我们都不想点破。
“好,我们先走!”我答应。无论行不行得通,长恭说得对,要想打破现状,就必须有所行动!不管成不成功,都是种尝试,何况这与我原先的打算不谋而合!
“有你师父、师兄护卫,我们母子一定能顺利抵达关外。二哥和五弟是朝中重臣,他们一动,高纬必有所觉察,所以……我想先把高绍信带走。等你安顿好一切,就来找我们,三个月……三个月应该够了吧?……佑佑会想你,我们都不能没有你!”
长恭郑重点头:“知道了!”不知怎的,这三个字今日听来有些发颤,让人心颤!
我举筷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既然计划妥当,心也定了!你多吃些,这段时间劳神费力,好好补补。走之前,你要好好陪陪我们母子……四处逛逛!佑佑想你,我也想你!这一别恐怕……又有好几个月不能见面,也不知你能不能赶上他过周?!”
长恭看着儿子,充满父爱道:“我定当护你们母子周全!”大口吃饭,我夹什么他吃什么,就像从前一样!连带佑佑也胃口大好,连吃了两顿大餐才肯乖乖睡觉。
没想到这一游逛,就是八天,邺城的大街小巷、市井名胜、茶楼酒坊、佛寺道观几乎被我们踏遍!
长恭从未问我在皇宫的遭遇,以及高纬为什么会放我们走?我也不追问这一路他和王氏发生过什么?!一家人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我们的默契似乎更进一步,但这种亲密的疏离却是我最不想要的,但我已不敢轻易触碰。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他高兴,只要他幸福,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可否认,最开心最具幸福感的还是佑佑,毫无心理压力,无忧无虑地沉浸在最亲的人身边吃喝玩乐,每天都有新奇事物,开心得乐不思蜀,一天几身汗中途都要更换好几套衣衫。每日不等回府,就睡倒在长恭怀中,打着响亮的小鼾呼!
以他们父子的姿容,上街一露面,总是招蜂引蝶,百分百的回头率!我能感受到几乎全城女子的炽热目光!她们羡慕我能嫁这样一位人中俊杰,又生了个完全继承丈夫特征的胖娃娃。一个个望着长恭,含情脉脉。看到佑佑,又母爱泛滥,恨不得抱到怀中疼爱揉抚。唯独看着我的时候……咬牙切齿……认为我们肯定是指腹为婚或父母之命……我好不得意啊……
最后游遍全城无处可去,长恭竟带着我们母子……上青楼!我笑问长恭不怕带坏儿子?长恭则自信道有他在绝不会让佑佑看到不雅的画面,染上一丝污秽之气!但这里的歌舞器乐确是邺城最顶尖的。果然佑佑嘴角挂着糖葫芦,看得目不转睛……我知道长恭疼儿子疼到骨子里了,因为佑佑是我给他生的,所以我也一直深信他不可能舍下我们母子!
但现在的长恭……究竟有没有受命运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从他美眸不经意间绽放出来的笑意,我知此刻他也是极开心欢喜的!
差不多该启程了!长恭几次想开口催促……“能不能再陪我去个地方?”我恳求道。
“西兰苑!那是我的心血,走之前应该有所交代!”
如今的西兰苑已由御林军监管,出入皆有限制。不过看到我的车驾,还是很识趣地放行。
“是沈神医……”
“神医来了……”
“神医来了,咱们都有救了……”
我向大伙挥挥手,长恭命元夕领人将食物衣料分给大伙!
“李大哥他们呢?”我试图寻找亮亮的身影。
很快便有人将我和长恭请进一间宽敞整净的屋子,然后亮亮一家被带了进来,不由分说又是下跪见礼。不待吩咐,元夕将他们一一扶起。
看到亮亮哥哥,佑佑很是兴奋。
“元夕,你抱佑佑和亮亮出去玩一会儿!”
“喏!”百姓自动让出一条道。
“李大哥,你们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们……有没有人受伤?”我问。
大家脸色黯淡,我心下明了。
“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好,连累你们了!”我道歉。
“不是,非也,幸有神医,咱们的日子比起外面不知好了多少!只是……我们也知神医的难处。不就是修建神像吗?吾等听说那神像是为神医所建,吾等甘愿前往。”
我直摇头:“齐国还缺神佛吗?!从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今天来是向你们告别的!”
所有人一惊:“神医要走?那我们怎么办?”
“是啊,神医不能走,神医走了,我们的命谁管啊?”
一片慌张……
长恭似乎也不太认同我轻易泄露行踪。
我笑着摇摇头让他安心。
“你们不要着急,先听我说,我走并不是因为想放弃你们,相反我留下的话,你们只能去修神像,自从骨肉分离。我不想你们为我枉送性命,才有此决定!”
渐渐安静下来,我还是问亮亮的父亲:“李大哥,这段时日孩子还好吧,没受欺负吧?”
亮亮父亲悲愤:“那孩子从小吃苦,只有神医当他年幼孩童百般疼惜,他人见了只当贱民,命如蝼蚁,每日被人推打,他娘为了保护他,也身受重伤,几日未曾下过榻了。”
“别急,兰陵王请了数十名医工前来,所有诊金和药钱,都由我们承担!”
“多谢王,多谢神医!”
“起来,都起来。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长恭命人呈上一大叠卷宗,我扬在手中:“这些都是你们近年向兰陵王府赊借购买农耕器具的借据。如今再无保留的必要!从此钱货两清,你们无须背债,可以轻松做人做事!”
所有人又惊呆!这事长恭也是同意的,直接取过火折点燃,将所有借据当着百姓的面付之一炬。
随着最后的灰烬飘散在空中,“扑通”百姓们又跪下了。
“兰陵王和神医大恩,终生不忘……”
“草民无以为报,来生愿做牛做马……”
“是啊,叫咱们去死都行……”
“我们愿修建神像,神医别走……”
“都起来,听我说……”我大声喊道,却觉力不从心。
“静一静!”长恭用内力喝了一声,终于安静了。
“不是我想弃你们不顾,实在是……无力回天!所以,今天前来不仅仅是告别,还想劝你们有机会的话……尽早离开!邺城非久居之地,不久将陷入战乱,生灵涂炭,人畜概莫能外!”
“啊?!”一片冷抽声。
“此话当真?”有人颤巍巍地确认。
“神医不会骗我们的,她说是就一定会发生……”
我看看长恭,决定把实情告诉他们:“去长安!至少五十年内,那里将是最和平的地方,不会有大规模战乱。找一位韦孝宽大人,就说是我沈兰陵让你们去的,他爱民如子,自会好好安顿你们!至少在他辖下,不会再有欺负老弱妇孺的事情发生!”
所有人一眨不眨地听我说话,生怕遗漏半句。
“等我走后,齐国自会放松对你们的监管!但你们绝不能一起出逃,想要活命,就得团结,有组织有步骤地分批离开。兰陵王府会全力协助你们,但具体事宜还要你们自己谋划安排。李大哥,”我对亮亮的父亲说,“我看你沉稳慎重,你来当个头吧,我话已至此……以后他们只能倚重你了!”
亮亮的父亲又是深深一个大礼:“神医大恩,为救吾等,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泄露天机,指明前途,吾等永世不忘,自会为神医、为王日夜祝祷,好人平安!”
“谢谢!”
离开西兰苑时,我已累极靠在长恭身上,而长恭怀里抱着酣睡的佑佑,一家人享受专有的温馨,“你不会怪我教唆他们叛齐吧?”
长恭轻轻摇头:“兰陵只是希望百姓安稳,无谓枉死!”
“我就知道你最懂我!我真的舍不得,不想离开你……”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也沉沉睡去。
明天就要走了,王府上下收拾停当,满满五辆马车,元夕恳请我们带上绣云母女,我自不会拒绝。王昱和谢祖光对宋文扬相见恨晚,邀他回山切磋,宋文扬也已对这个世道失望透顶,欣然接受。
我悄悄问过王昱高延宗的情况……他让我放心,毒性尽除,只是当事人还不知道,长恭、高孝珩和高绍信都不知道。只待高延宗清醒后,便会日渐好转,健壮如初!
佑佑还不知离别,仍旧沉浸在每天不断的新奇欢喜中。唯有我心事重重,依依不舍,暗自垂泪。我有预感,明日一别,或将成为永别,不复再见,教我如何舍得?
我取出许久没有弹拨的筝,哽咽央求:“能不能再为我和儿子弹奏一曲?”
长恭点头,将佑佑交给我抱。自己优雅坐下,举手落音,琴声如月光般缓缓泻出……南风知我意,吹梦入西洲……过往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明日一别,他日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佑佑也被筝声吸引,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爹,很是专注!
如果我沈兰陵有福气,能等到二十年后亲眼看着长大的佑佑和他爹,一大一小两个绝世美男坐在我面前抚筝……同奏一曲西洲抒怀,该是何等的……幸福!……该有多好啊!……
“呜……呜……啊呜……哦!”佑佑的呜咽将我从梦中唤醒,才发现琴声已了,我的泪水洒在佑佑头上。
急忙咂咂嘴,掩饰不好意思:“你爹太美了,娘没忍住,宝宝不许笑娘哦!宝宝看爹是不是又美又本事?……等宝宝长大,一定要跟爹一样哦!”我把佑佑抱过去,佑佑照常爬到长恭身上各种爱意表达。老天啊,既然给了我世人艳羡的幸福,为什么不能长久一些?……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长恭率众将我们送至大门外,能走的都带上了!我忍着眼泪对他说:“能不能让我再摸摸你?我要把你的样子永远烙在心底,永世不忘。”
长恭点点头,缓缓闭上双眸。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从他的发际一寸一寸抚摸,这是我沈兰陵最爱的男人啊,他比我的命还重要……
旁人静静等候,没人出声打扰。倒是佑佑不甘心他爹被独占,在怀中跃跃欲试……
“时辰不早了,出发吧!”良久,长恭捉住我的手道,“珍重!”
“我们在山上等你,你一定要早点来,佑佑等你过周!”看到长恭点头,我毅然抱紧佑佑上车,车队开始行进。
佑佑终于意识到要与长恭分离,不顾一切扯开车帘,放声大哭……
我们的队伍是打出皇城的,一路上的追杀也不曾断过。幸有长恭派出的精兵保护,还有王昱、谢祖光坐镇,高绍信、宋文扬和绣云的贴身保卫,我知道不会有事。此刻我也无心他顾,完全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中……
行至第五日,一队身形彪悍、训练有素的黑衣蒙面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切都不同了……
消息很快传回京城,同时一截血淋淋的断指被送往兰陵王府。江湖传言,神医一行遇袭,除神医外,全部罹难,包括兰陵王不满周岁的稚子。神医则被砍下一指,威胁兰陵王以万两黄金换之。
兰陵王闻讯肝胆欲裂,狂暴疯癫,追悔莫及!当下点兵三千,连夜横扫匪窝。可惜大战了三天三夜,拼尽人马,终未能救回神医性命!最后,只能黯然独自返京,从此闭门不出,遣散家仆,终日酗酒,性格乖张,逢人就砍就杀。
夜半时常听见幽瑟凄惨的鬼声从王府飘出,识得的人说那是兰陵王入阵曲!每夜子时沈神医会带着儿郎还有兰陵王麾下将士的魂魄回来团聚,自此兰陵王府四周方圆之地无人再敢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