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人间
  • 岩茶的味道
    二、公元1490年,明孝宗,弘治三年。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要为小人作主啊!”有人拦轿伸冤。

     

    李鸾不禁头痛。自打万岁爷准了他的允茶马司招募商人运茶之策,御史台那些清流们的弹劾奏折中,页页都有他的大名。说他忤逆太祖之令,妄想动摇国之根本。然坊间又传他巨贪,不顾民生,三千斤的茶叶要收缴一千两百斤至茶马司官贸,名为充盈国库,实则暗饱私囊。左右不是人,原本初衷只是想扼制私茶滥,制衡近来越发的茶贱马贵,他也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做人难啊!

     

    好在小皇帝力排议,准了。还赏了个巡茶御史的头衔,让他暂离京师,远离西北是非之地,巡各地之茶事!可不,有人弹劾,自然也有大把人想当官商,礼是成箱地抬进门。饶是他暗地里都给小皇帝,可再这么送下去,恐怕十族都不够。小皇帝的安排也是有道理的。只要不去西宁、河州和临洮三大茶马司,巡茶御史就是虚衔,感谢万岁爷体贴啊。

     

    但凡喝茶的都知道,武夷神山专出好茶。于是这一路巡茶不用三日便到了崇安县城。可万万没想到脚还没沾地,就来个了拦路喊冤的,真是触霉头!赶紧把当官以来做过的丧尽天良事快速回想一遍,确没什么可以延伸到此地的,才放下心来。

     

    略整衣冠,躬身下轿,满面紧张,真情流露:“老乡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有话好说!”结果一照面两人都愣了。

     

    告状的心想京里来的大官,怎么也得是个留须的老者。怎会如此年轻,还有……几分好看?!莫非,是个太监?常听戏文里说皇帝会封得宠的太监当大官,天子四处访民情。

     

    李鸾则想敢拦官轿、不怕挨军刀军棍,怎么着也得是个皮糙肉厚的汉子,怎会是个单薄到有点弱不风的小郎?

     

    两人正各自嘀咕,一旁的大护卫清嗓咳了一声。

     

    李鸾连忙道:“请起请起。有何冤屈,尽管道来,自有本官为你主。

     

    苦主也回神道:“近来县里是死了好些人,但知县老爷诬蔑我爹杀人,抓去刑讯逼我爹画供认罪,秋后问斩,可……”

     

    一听人命官司,李鸾更加把心放肚里,和善道:“这位苦主,你告错地方了。本官只茶事,事关人命本官也无能为力。你可以找知府,布政司也行。是不识道啊?本官可以给你写封书函引荐。

     

    苦主一愣,连忙道:“我家就是茶农啊!”

     

    李鸾一呆,即又想到,此处本就是茶山,街上随便拉一个家中都有岩茶,有何奇怪?耐心解释:“本官只茶事,不管户籍!

     

    苦主坚持:“我家的确世代种茶,此番凶事与茶关联甚大!

     

    护卫见二人僵持不下,出声提醒:“大人,此处离县衙不远,还是换个地方问话吧!”

     

    李鸾一想对,府衙太远,初来乍到,他连布政司在哪还没搞清楚呢,这大街上你来我往的,着实难看。

     

    岂料苦主反对:“就是那糊涂的知县判我爹有罪的,还打了我十板,怎能再去他的地方告他的状?!

     

    李鸾一想也对,王知县要是看他把告他的人还带到前面,岂不会以为自己故意羞辱于他?!那上哪说事呢?

     

    “先去驿馆吧!”李鸾道。

     

     

     

    听说崇安县的驿馆由官员和乡绅捐建,小地方有如此气派,不简单啊!看来崇安县的经济繁茂,税充足!可想到那苦主一身破烂,又不相。正要唤苦主前来问话,护卫来报:知县谒见。看来已知晓大街发生之事,来得够快啊!

     

    于是李鸾吩咐:先带苦主至内堂偏厅歇息,请王知县厅堂相见。

     

    李鸾一现身,便有二人撩袍下跪:“下官崇安知县王旭见过御史大人。”

     

    李鸾庆幸自己没换官服,伸手相扶:“快快请起,知县大人多礼了。李某初至贵境,还不及知会,竟要王大人亲自到访,实乃有愧。快快请起!”一旁的大护卫撇撇嘴,李鸾心道你懂什么。

     

    两方落座,便有驿馆使女奉茶。李鸾轻啜一口,不禁赞道:“好茶,好茶,武夷神茶果然名不虚传。”

     

    王旭笑道:“大人见笑了,此乃常品。此番匆忙,上品明日便可到达驿馆供大人品鉴。下官另备千斤极品供大人返京享用。”

     

    李鸾心道我这才来,就巴着我走啊。笑对:“王大人,客气了。这武夷神茶绝不逊御赐贵品,王大人抬爱了。”

     

    王旭突然问:“不知大人可曾听闻武夷‘魂魄’?”

     

    李鸾笑着摇摇头。

     

    “此乃万年难得之仙品,恰巧下官府上尚有一钱,改日请大人过府品鉴。”

     

    李鸾一愣道:“‘月魂’不是守山刘氏所有吗?”

     

    王旭笑了:“看来大人对我武夷茶事并非一无所知啊。”

     

    李鸾顿觉失言,道:“非也,只是‘月魂’名盛,听文华殿几位大学士提过。”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鸾见寒暄够了,便道:“李某初来乍到,当街之事想必王大人已然知晓。本来这人命之事不该本官插手,只是奉了万岁爷之命体察民情,又不得不……”

     

    “下官惶恐。近一月来,下官治下确有数条命案,不知是否与朝廷新颁之令有关。”王旭道。李鸾心一突,这是硬要往他头上栽吗?

     

    只听王旭娓娓道来:“因其岩韵,武夷自古便出好茶。魂魄双株更是武夷神韵。守山一脉便是由此而来。相传数百年前,‘月魂’降世,守山刘氏也出了一位脸上有‘月魂’标志的采茶女,以血滋养以命相护,最终‘月魂’得成。得饮‘月魂’者,一生无疾,仕途坦荡,位极人臣,逝后配享孔庙!”

     

    “那不还是死了吗?”李鸾实话实说。

     

    王旭一愣,接着说:“‘月魂’难得,虽刘氏每隔几代便会出现‘月魂’印记之人,但‘月魂’不再,刘氏逐渐没落,后人四散,有的改了姓氏,有的则远走他乡,留在山中的不过寥寥!可就在数月前,朝廷准了大人的允茶马司招募商人运茶之策,忽有传闻:‘月魄’临世!相传月魄乃武夷神君精元所化,万年乃成,其效更甚‘月魂’!想必上天也赞许大人英明之策,让武夷神茶为国效力,特降‘月魄’!”

     

    李鸾听呆了,心里把王旭全家问候了十八遍。

     

    “唉!”王旭突然叹道,“‘月魄’尚未现世,传闻已引来歹人觊觎。近一月来,屡有女子遇害,甚至青楼女子,皆因她们身上似有茶叶印记。因‘月魂’需由女子采摘养护,故而歹人也认为‘月魄’亦需天选之人吧!”

     

    “荒谬!”李鸾忍不住斥道。

     

    “可不是嘛!”王旭附和,“大人,忘了给您引荐,这位便是崇安最大的茶商刘子谦!此番他府上的采茶女、婢女受害最多。”

     

    李鸾急忙起身,略带激动问:“这便是守山刘氏?”

     

    刘子谦一尴尬,急忙行礼,道:“禀大人,祖上乃外乡刘氏,与守山刘氏是远亲。”

     

    “哦……但外人不甚明了,便将你当作守山刘氏一脉。”李鸾恍然,“此番,府上几人遇害?”

     

    “六条人命!另有两条!”刘子谦语带哽咽。

     

    “八条?!”李鸾也震惊了,寻常人家的话早灭门了吧!

     

    “凶徒可已伏法?”

     

    王旭点头,禀道:“集全县之力,已将凶徒捕获,押入大牢,只待秋后问斩。大人可亲自查问,亦可亲往刘府查证。”

     

    李鸾想起拦轿之人所说他爹是被冤枉的,屈打成招。那“他爹”就是知县口中的凶徒!都已经招了,还有什么可问可查的,问案也不是他的职责。至于去刘府?现在不是时候。

     

    “凶徒是何人?八条人命皆他一人所为?”李鸾问。

     

    王旭禀道:“凶徒名唤张诚,世代茶农。为人懒惰,他家所制茶品不高,除了刘家,本地茶商皆不愿收他家的茶叶,见他人都过得比他好,张诚便心中积忿。此番听闻‘月魄’降世,便动了邪念。”

     

    “他是如何作案的?”仅凭一人之力,连害八条性命,且这八人所处之地并非荒野。李鸾有些难以置信,不禁看向一旁的大护卫。

     

    “尚在细审。不过死者身边、口鼻皆有张诚的茶叶!”王旭道。

     

    仅凭茶叶就定人死罪,太武断了吧!而且尚在细审?不是已经画押认罪,只待秋后问斩了吗?李鸾头大,直觉这是件麻烦事。本来只想散心的,这搞不好又是数百本的弹劾奏折啊,陛下想护都护不住了!

     

    “本官初到,有些疲乏,茶马司刚传来些公文需要批阅。此事既有定论,亦不属本官职责,王大人就按大明律例办吧!”

     

    王旭一愣,搞不懂这位李大人放着明摆的功劳不想要吗?那他下面的话还怎么开口呢?也对,人家刚到,不可能交心。不急,有的是时间与这位京中大员交好。

     

    送走王旭二人,李鸾对大护卫道:“你去查查这二人什么底细?”

     

    大护卫一脸懵:“查什么?如何查?”

     

    “我……”李鸾气地抬脚一踹,“赵顺,你这个前锦衣卫镇抚使怎么当上的?连查人都不会?怪不得给锦衣卫所踢出来了啊!滚,我也不需要你碍眼。”

     

    赵顺一惊,连忙道:“卑职明白了,这就去查,这就去!”

     

    “等等,”李鸾叫住赵顺,“走之前,把苦主给我叫来,本官要问话!”

     

    “是!”

     

     

     

    李鸾换了身便服,在偏厅见了苦主。

     

    苦主不懂礼仪,直接趴在地上,道:“请大人为草民一家作主,我爹真是被冤枉的。”

     

    李鸾直接问:“你可有证据?”

     

    苦主一僵。

     

    “那你可知那八条人命是如何死法?”

     

    苦主抬起头望着李鸾,很是迷茫。

     

    “那你怎么断定你爹是无辜的?!”

     

    这个苦主有发言权了:“我爹一向忠厚老实,一心制茶,别无他想,四野邻里皆知。”

     

    “这能说明什么?”李鸾好笑,心道这苦主还搞不清状况啊。八条人命,若是太祖皇帝治下,当真要诛十族了。

     

    “我且问你,你们世代在此种茶制茶,可曾听闻‘月魂’、‘月魄’?”李鸾问。

     

    苦主又是一僵,目光不自然地转向另一处。

     

    李鸾叹了一声:“先起来回话吧。”

     

    苦主听话起身,垂首一旁,双手紧拽衣角,很是紧张。

     

    “你叫何名,与张诚是何关系?家中还有何人?”李鸾从头问起。

     

    “草民名叫张元,张诚是我爹。娘走得早,家中还有一个瞎眼的姐姐!”

     

    “平日只有你爹一人在忙茶事吗?”

     

    我和姐姐都会帮爹,姐姐就是因为采茶时不慎跌落毁了双目。我家只做岩茶,平日不像其他茶农那般繁忙,爹爹说够吃够用就可。我家人少,若像别家那样大面积种茶制茶,茶品必差。

     

    大明本就不缺茶,质比量重要,张诚是个明白人。李鸾点点头,犹豫着问道:“那你姐姐可有何印记?比如似‘月魂’般的胎记?”

     

    张元又是一僵,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姐姐不是天选采茶女。”

     

    “你果然知晓‘月魂’、‘月魄’!”李鸾笃定。

     

    “大人,”张元无奈道,“这山上山下的茶农茶商谁人不知此事啊?”

     

    “那你为何不认?”

     

    “我何时没认?”

     

    “就刚刚,你跪在地上,我问你可曾听闻‘月魂’、‘月魄’!”

     

    “近来传闻‘月魄’降世,我怕爹爹更因此事遭殃!”

     

    “为何你爹会因‘月魄’遭殃?”

     

    “因为我家只做岩茶!”

     

    “为何只做岩茶,你爹就会因‘月魄’遭殃?”

     

    “因为‘月魄’就是岩茶呀!”

     

    “为何月魄是岩茶,你爹就会遭殃?”

     

    “因为我姐姐的眼睛就是刘子谦逼她采茶才瞎的啊!”

     

    原来如此。“所以你爹才会杀刘府中人泄愤!”李鸾长叹,总算问出来了。

     

    “大人,”虽然张元有些后悔失言,但他也知道要想替爹爹洗刷冤屈,这些事早晚要被翻出来,“可我姐姐没死啊!爹爹每日救治还来不及,怎会跑去杀些不相干的女子,还一杀八个。他若被斩,我们姐弟怎么办啊?”

     

    也是啊。李鸾有些头昏,初来第一天发生太多事,不是仅凭双方各执一词就能辨明的,还是得去看看。

     

    赵顺竟一夜未归,真不知当初锦衣卫所怎会收了这个蠢货!

     

    第二天一早,李鸾带上其他护卫,把张元放在其中,一路去了茶山。倒也没想瞒谁,他本来就是巡茶御史,巡茶问事是本分。

     

    碧水丹山,奇秀甲东南,神山壮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半山腰的茶农张家也太寒碜了,这差距也太大了些,亏得一直住在这仙山妙水间,一点没学到啊!

     

    门楣低矮,护卫留在门外,李鸾弯腰进入。一股香茶扑面而来,比起驿站的茶品不知好上多少,不想竟出自这样的陋室!

     

    一位双眼蒙布纱的少女坐在破旧的茶桌前烹茶。听到动响,急忙开口:“小弟,你可回来了,爹爹的事可有眉目?……还有旁人?”

     

    张元道:“姐姐,我把京里来的大官李大人带来了,他能给爹爹翻案伸冤!”

     

    李鸾抖了抖,心想还不一定呢。

     

    少女急忙起身欲行礼,却被眼尖的李鸾一下拉住右手。

     

    张元一惊,刚要上前阻止,转念一想,反正他就是个太监,对姐姐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为了爹爹,拉手就拉手吧,委屈姐姐了。

     

    岂料李鸾道:“这是什么?你不是说你姐姐并非天选之茶女,为何手背会有‘月魂’印记?”

     

    张元想翻白眼,还得耐着性子道:“大人,您看清楚了,那不是胎记。姐姐制茶时被炉火灼伤,留下了疤痕!”

     

    李鸾再一细看,果然印记凹凸不平,还有些发黑发紫,是烫伤留下的疤痕。但其形状是有点像茶叶,他都认错,何况其他人!

     

    少女被李鸾拉着手,弟弟在旁也不阻止,害羞窘迫起来,道:“大人请坐,张玉为您奉茶!”

     

    李鸾也觉失礼,刚要放下,猛然又将少女的手拉起。见张玉受惊吓,张元连忙道:“姐姐勿怕,李大人不是坏人,你别把他当男人就行!”

     

    吓得李鸾一松手,猛然瞪向张玉。什么意思?

     

    张元也懂打人不打脸的道理。戏文里说这些太监虽居高位,但身体残缺不想让人知晓,所以代天子出京巡察,总要多番修饰。修饰就是掩饰,不想让人看出来,他懂。于是干笑道:“我的意思是此刻大人心中只有公义只有案情,并无男女之别。对不对、对不对?”

     

    李鸾勉强接受,问:“她既眼盲,为何知晓座凳方位?还能熟练烹茶?”

     

    张元又想翻白眼,还是得耐着性子解释:“这本来就是我们家,我和姐姐自小在此成长,一草一木一桌一凳了若指掌,制茶烹茶更是信手拈来。何况经过爹爹多日调理,姐姐的双目已有些复亮,看得见些虚影!”

     

    “何药如此神奇?”李鸾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我们这些山野村民如何请得起郎中,用得上好药?自是靠山吃山,爹爹每日都会采些好茶,烹煮煎制,或内服或外用给姐姐治伤。所以说,大人,我爹爹哪有工夫下山杀人啊?”

     

    “何茶竟能使人复明,莫不是月……”

     

    “不是,不是……”张元知道他又想岔了。

     

    “据《神农本草经》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张玉缓缓开口了,“自唐代起,便有茶药。前朝林洪撰的《山家清供》中,也有‘茶,即药也’的论证。大人,世间并非只有‘月魂’、‘月魄’才有药效。‘月魂’、‘月魄’虽万年难得,只因其生长之地极为险要,难以采摘,实非仙丹。只是千百年来,人心总是对求而不得之物念念不忘,心存妄想,不断扩大其功效,以讹传讹,才有今之骇人传闻。若与人命相比,我宁愿世间从无‘月之魂魄’!”

     

    李鸾挺震惊的,一个深山陋室的采茶女竟能说出如此通透之理,令他这个身居庙堂之高的人都有些汗颜,不简单啊!难怪会被盯上,还瞎了双眼。

     

    李鸾对张元说:“能否带我看看你家的茶园?”

     

    “好,就在屋后!”

     

     

    这是茶园?李鸾皱眉,这连大户人家的后院都算不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制茶工具和采摘回来还不及制作的岩茶。“这满山遍野,随便挑块地,都比这强吧?”

     

    “那都是别人家的。”张玉有些不好意思,“我家人丁稀薄,管不了那么多地。村里就把那几个没人要的山头给了我家。虽然路途有些远,却都是产好茶的地。大人要去看看吗?

     

    “都是悬崖峭壁吧?”李鸾心道。他也知晓古之茶品之上者生于烂石,但就张家这落魄样,估计只能分得那无人愿去的悬崖峭壁。赵顺不在,还是小命重要,李鸾摇头。

     

    “再过几年,待我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多拿些茶地,家境自会越来越好。”张元道。

     

    “就眼下这般,可会有姑娘愿嫁与你?”李鸾好笑。

     

    张元心道你个太监自是羡慕不来,便卑微道:“寡妇也行!带儿带女皆可。”

     

    李鸾差点呛到。

     

    “你可知,洪武初例,民间蓄茶不得过一月之用?你这地虽小,但这茶叶存放似不止月余了吧?”

     

    “小人知道、知道!”张元道,“这不都还没制茶了吗?近来都在为爹爹伸冤,哪有心思做别的。再说爹爹出了此事,哪还有人愿收我家的茶叶。想送下山去喂猪都没人要!”

     

    “喂猪?”李鸾诧异,这么好的茶叶喂猪?哪家猪这么幸福啊?想来他在京中所饮茶品还不及崇安县的猪吃得好,不禁郁闷。

     

    “可不是嘛!都道咱们大明不缺好茶,但太祖皇帝诏曰:民间蓄茶不得过一月之用。茶商收茶需纳钱请引,若没有,即为私茶,凡犯私茶者,与私盐同罪。洪武三十年,驸马都尉欧阳伦由陕西运私茶至河州,就被赐死伏诛,茶货没收。这些爹爹都同我们姐弟说过。驸马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茶农。无人收茶,又不能违令,可不就只能送去喂猪了吗?”

     

    这要送往边关进行茶马贸易,能换多少良驹啊!李鸾突然感觉心有点疼,问:“你可知太祖爷为何定下如此重策?”

     

    张元不确定道:“听爹爹说,好像是……重马政,故严茶法?”

     

    李鸾点头。

     

    张元即道:“那与我家何干?”

     

    李鸾一愣。是啊,此地距边关甚远,故朝廷都没设茶马司。

     

    “可否尽快将这些岩叶制茶,赠与我?”李鸾突然道,即又想到会不会有让人行贿之嫌?

     

    张元却道:“好啊,这些茶叶摆久了,送下山恐怕猪都不吃。还是大人有眼光,我这就和姐姐为大人制茶。对了,附近茶农还有不少余茶要送去喂猪的,大人一并要了吗?”

     

    李鸾脸一黑,还得说:“不用,这些就够了。不要妨碍其他茶农喂猪!”

     

    “好的!”张元欢快答道,“李大人收了我家的茶,可要为我爹爹翻案伸冤哦!”

     

    李鸾的脸又是一黑,有些悔不当初。

     

     

    晚上,李鸾回到驿馆。看到赵顺已然回来,手中还拿着一封请柬,上面有个“刘”字。

     

    “你去刘府查案,被人抓了现行?”李鸾问。

     

    “没有。”赵顺回神,将请柬奉给李鸾,“卑职回来后半晌,刘府差人送来的。”

     

    “查得如何?”李鸾并不着急打开请柬,无非是邀他赴宴,虽然他也很想尝尝吃了武夷神茶的猪究竟是何滋味。

     

    “那八人死因各异,不像中毒!”

     

    “王知县有说她们是被张诚毒杀的吗?”李鸾奇怪为何赵顺查案回来第一句话这样说。

     

    “他一介茶农杀人不用茶杀,难道用棒子打死她们吗?”赵顺反问。

     

    李鸾差点气死:“茶农杀人就得用茶啊?那菜农想杀人用什么,菜叶子吗?他们不会使扁担锄头吗?张家常年在陡壁上采摘岩茶,体力、耐力、手段岂是寻常茶农可比?”

     

    “可她们也非外力致死啊!”赵顺又说了一句。

     

    李鸾差点吐血:“说重点,她们到底怎么死的?”

     

    “有四个脖颈虽有勒痕,但明显是死后所致,其真正死因就是病死。还有两个是溺毙。青楼那两个应当也是病死的,不过好像染了什么恶疾……”

     

    李鸾立马离他三丈远:“你回来有没有更衣?”

     

    “洗过了洗过了,回来就沐浴更衣了,大人放心。只是这八人身上并无茶叶胎记,青楼女子额间倒是画了花,但不像茶叶。”

     

    这不废话,谁会在脸上画片茶叶娱宾!“刘府可有异样?”

     

    赵顺想了想,摇头,道:“他家连下人的膳食都很好!大人,咱们何时去赴宴啊?”

     

    李鸾真想再踹他一脚,但还是打开请柬。刘子谦邀他三日后赴接风洗尘宴。

     

    但是,“你不用去了。三日后你上山去张家把我的茶叶取来!”李鸾对赵顺吩咐。赵顺满腹委屈也只能听命服从。

     

    正要转身离开之际,赵顺突然说:“对了,王知县和刘子谦,似与刘谨有所往来。刘子谦好像是刘谨的远亲。怪不得王知县的官威比您还大。”

     

    李鸾青筋都出来了,破口大骂:“这么重要的线索,你憋到现在才说?我问你话,你尽扯些有的没的,消遣我呢?”

     

    “没有,没有,卑职不敢。只是大人没问,卑职又刚刚想起来。”

     

    “你……”

     

    “大人消气、大人消气,卑职这就滚,给大人取茶去。”

     

    “我说了要等三天,这两日罚你陪我去体察民情!”

     

     

    没想到刘府的气派比他京中府邸还大,快赶上侯王府了吧?怪不得赵顺直嚷着想来赴宴。王知县也来作陪。

     

    只是刘府花园虽堪比御花园,但相比仙山妙水,还是差远了。

     

    还有歌舞表演,说实话李鸾在京中看过大明最顶尖的歌姬舞姬,此刻更想听听茶山小调。犯贱,李鸾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

     

    宴席更是山珍海味,各色珍馐,比起平日三餐,油腻十倍。李鸾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何关外蛮夷非要大明的茶叶不可了!

     

    “来,下官携崇安乡绅敬李大人一杯。”王知县讨好地举杯,所有乡绅一并起身。

     

    李鸾刚要说话,打了个嗝,众人想笑没敢笑。

     

    李鸾说:“本官不胜酒力,万岁爷也知我从不饮酒。本官还是以茶代酒,感谢各位吧!”

     

    一杯热茶下肚,李鸾觉得舒服多了。

     

    李鸾装作不经意道:“刘翁,本官离京之际,宫里的刘大人托我关照你这位远亲。”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因为李鸾说是的宫里,不是京里,也不是朝堂上。只有刘子谦和王旭心知肚明。

     

    刘子谦面露喜色:“承蒙叔父、大人抬爱,刘某一切顺遂。只是崇安地处偏远,身为茶商,未能为大明分担、为叔父解忧,实在惶恐愧疚。此番李大人提议举全国之茶商为国效力,实乃刘某之大愿,还望大人提携、成全。”

     

    原来刘谨也想插手茶马司官贸,刘子谦想当官商,那中间肯定少不了王旭的好处。看来他这个被弹劾离京的巡茶御史反倒成了他们眼中的香饽饽。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也要搅搅才不枉费这番折腾。

     

    李鸾打起官腔 “各位可知,为何大明从不缺茶,但自太祖皇帝开始便严禁私茶?”

     

    “以茶驭蕃!”王旭答道。

     

    李鸾点头:盖西陲之藩篱,莫切于诸番,诸番之饮食,莫于吾茶,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故平法以禁之,易马以酬之。禁之而使彼有所畏,酬之而使彼有所慕。所以,盖制制戎狄之道,当贱其所有而贵其所无耳。令茶价涌贵,番人受制,良马将不可胜用。当私茶出境,与关隘不讥者,并论死

     

    最后一个“死”字故意加重,令所有人一惊。

     

    “大人不是提议让茶商入官贸……”有人小声道。

     

    “没错,是本官提议让茶马司招募商人共同运茶,万岁爷也准了。但让茶商入官贸的初衷并非为私茶大开方便之门。是为了减轻茶马司的重担,让更多想报效国家、造福百姓的茶商加入,共同贮边易马,繁荣茶马互市!而非私贩出境,惟易红缨杂物。更非让番人坐收其利,而良驹入国者越来越少!”

     

    在座一片沉默,想必都明白自己的立场了吧?!动摇国本之事,他李鸾是打死也不敢干的。

     

    缓和一下气氛,李鸾对王旭说:“王大人,咱们还是说回张诚的案子吧?这些天,可有查实八条命案确为张诚所做,他是在何时何地如何行的凶,可有定论?”

     

    王旭一愣,只道:“快了,快了。”

     

    茶足饭饱,李鸾带着几分醉茶之意离席告辞。

     

     

    回到驿馆,惊见赵顺脸上手上都是伤痕,衣衫从头破到脚。

     

    “发生何事?你被土匪打劫了?”李鸾问。

     

    赵顺目光闪躲,直道:“无事,无事。是我学艺不精,愧对师父?”

     

    学艺不精、愧对师父?赵顺脑子是笨了点,但身手不差,而且是很不差,个把土匪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万岁爷才会派他随行。断不可能被张家姐弟欺负了吧?!

     

    “是不是你调戏良家妇女,被山民围殴了?”李鸾气问,也就这种可能了。但张玉瞎了眼,还蒙着布,能看出什么姿色?还是看见别的村姑漂亮,起了邪念?!

     

    “哎哟大人,您就别猜瞎了,人家说了不是就不是嘛!”一个八尺大汉突然如此嗔道,硬是让李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说不是那就肯定是,活该被打,没阉了就不错了。

     

    “大人,卑职不负重托,将您的茶都带回来了!”赵顺一指庭院。

     

    什么重托,那是猪都不吃的!一跨进庭院,好家伙,几乎都塞满了。看样子张元把他家存货都给他了。

     

    李鸾闭门三日,左思右想,最后唤来赵顺,命道:“去,告知王旭、刘子谦,还有张家姐弟,两日后,我要重审张诚一案!”

     

     

    崇安县传开了,京里来的大官要在崇安县衙重审八条命案。一时所有乡绅百姓都涌到县衙门口听审,聊什么的都有,好不热闹!

     

    直到里面传来衙役“威武……”的喊堂威和“肃静”的牌仪竖起来,才安静下来。

     

    李鸾正坐大堂,“明镜高悬”之下,赵顺站其侧后。王旭坐在一旁陪审。

     

    刘子谦和张家姐弟一并跪在堂下。

     

    王旭问:“大人,可要传凶犯张诚上堂?”

     

    “不必了,没他本官也能审个清楚明白!”李鸾一拍惊堂木,“刘子谦,可是你告状张诚杀害八条人命?”

     

    “正是!”刘子谦跪言,“张诚觊觎‘月魄’,丧心病狂残害八条性命!”

     

    “胡说!”张家姐弟一旁忍不住斥道。

     

    “他为何觊觎‘月魄’?”李鸾问。

     

    “妄图长生,或荣华富贵。他还有个瞎眼的女儿,‘月魄’可以治愈!”

     

    “张玉因何目盲?张家本是茶农,专制岩茶,为何还要杀害你家的采茶女?”李鸾问。

     

    刘子谦有备而来,道:“张家茶劣,不符收茶之规,刘某自然要他重制。张玉堕崖实属技艺不精,张诚却因此记恨刘某,还误以为可以采摘‘月魄’之人在我刘家,故而杀人泄愤。”

     

    “哦?张家茶劣?那刘府为何还要收张家劣茶喂猪呢?”李鸾问。

     

    刘子谦一愣,即道:“不止张家,其他茶农的余茶、残茶、次茶刘府都会收取。大人亦知大明不缺好茶,但却严令民间蓄茶不得过一月之用。茶农大多目不识丁,不识律法。若刘府再不收取,则半数茶农皆要犯法而不自知。”

     

    “哦,原来如此。”李鸾赞道,“刘翁大义,快快请起。赐座。”

     

    刘子谦看了一眼仍跪着的张家姐弟很是得意,张家姐弟则很愤怒。

     

    “刘翁,据你所言,张诚确有杀人理由。”李鸾接着问,“那他杀人行凶,是否有人目睹,可有人证?”

     

    刘子谦摇头。

     

    “那可有物证?就算他有杀人之念,若无人证物证相佐,恐难定罪啊。”李鸾道。

     

    “有物证!”刘子谦道,“每具尸首上,都留有张家的岩茶!”

     

    王旭即命人呈上物证,李鸾示意拿给张家姐弟过目。

     

    张元反复端看,张玉抓了一小把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轻轻摇头。

     

    张元道:“大人,这是岩茶。可满山都是这种茶叶。如何证明就是我家的呢?”

     

    “此言差矣!”李鸾摇头,“你应反证这些岩茶不是你家的,才能证明你爹的清白。而非反要本官证明这茶是你家的。”

     

    张元一愣。其他人也一懵。一时间都在想,刚刚大人说的啥?

     

    “这样啊,这茶就不是我家的。”张元说。

     

    “如何证明?”

     

    “不是大人您说的吗?我家的茶我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呗!”

     

    “你……”李鸾气结:“如何证明这非你家之茶,不是光靠嘴说的,得有实证!”

     

    张元想了半天:“没有!就算是我家的,也不能说明茶有毒啊?”

     

    怎么跟赵顺那个憨憨一个路数?气死了,李鸾强压火气道:“据刘翁所言,此乃凶手所遗留,能证明凶手身份,而非作案手段。所以你得证明这些茶不是你家的才对,而不是茶有毒无毒!”心累啊。

     

    “那怎么证明这茶是我家的呢?”

     

    又绕回来了,这不有人把你爹告了吗?你爹也画押认罪了。你要翻案,就得拿出反证啊!

     

    “你是不是分辨不出这是不是你家的岩茶?”李鸾只能这样问了。

     

    张元想了想,点头承认。

     

    “这不结了吗?早点承认不就完事了吗?你不会分辨,本官会啊!”要是没点过人之处,我能坐上这个阶品?!李鸾暗道。

     

    “来人,把张家的岩茶呈上来!”李鸾命道。

     

    所有人包括张家姐弟、王旭、刘子谦及门外听审的百姓都呆了,静待下文。

     

    有护卫把张家的岩茶端出,同时还放了一瓶盐。

     

    护卫按李鸾吩咐,将张家的茶和凶案现场遗留的茶分别放在两个碗里,注入开水,同时洒入食盐。

     

    静置一个时辰后,护卫将茶、水同时倒掉。凶案现场遗留之茶的碗内空空如也,与初无异。而张家那个茶碗则留下厚厚一层茶褐色。现场哗然。

     

    不仅王旭、刘子谦目瞪口呆,就连张家姐弟也不明所以。

     

    “大人,是否有何误会?”最后,王旭结巴道。

     

    “误会?”李鸾道,“这凶案现场的证物一直都是王大人你在保管。本官从头到尾都没碰过。但这张家的余茶,几乎都在驿馆了,倘若王大人不信,可命人再取来查验。”

     

    王旭和刘子谦面如死灰。刘子谦缓缓起身:“禀大人,其实……”

     

    “其实刘翁和王大人想将整个崇安县女子之死全部归结于张诚一个人身上,也与本官无关。”李鸾道,“本官初来第一日便说了,本官只巡茶事,不管命案。自有知府、布政司查问。本官只是奇怪,这本该喂猪的岩茶为何会出现在西北茶马司官仓内?”

     

    刘子谦又瘫坐下来。

     

    “这三日,据西宁、河州和临洮三大茶马司回报,于上岁共采崇安茶商刘氏岩茶五千引,可崇安刘家只采茶农岩茶两千引。另外的三千引哪来的呢?崇安还有比刘家更大的茶商吗?”亏得赵顺不会查人,却把刘家的账册偷出来又放回去了。

     

    “显然没有,因为西北茶马司的官仓里也有张家的岩茶,与方才的无异!王大人你亲口告诉本官,崇安只有刘翁愿收张家劣茶。刘子谦仗着与曾经的守山刘氏同姓,便混淆视听,勾结县衙,垄断武夷岩茶。不仅张家,大部分的岩茶只有你府收得,就算余茶也只能送入你府喂猪。可你家养猪吗?仅有的几头瘦猪吃得下三千引的岩茶吗?”

     

    “大人,”王旭急忙道,“此事定有误会,请给下官三日,定然查核清楚。今日先将张诚一案了结。既然张诚是被冤枉的,下官这就放人。”

     

    “不必!”李鸾冷声道,“本官说了,人命官司不在本官职权内。哪怕你们把崇安所有人命都算在张诚头上,自有知府、布政司监查。本官只管茶事!”

     

    “可在下并未犯运私茶出境……”刘子谦苍白虚弱辩解。

     

    “你还妄想私茶出境?那是因为你还不够格。但你一面赚着朝廷的银子,一面克扣茶农。中间偷漏了多少税银?已犯私茶,与私盐同罪!为了献媚朝廷当上官商,你不惜借‘月魄’之传闻,逼迫张家采茶,张玉因此失足毁了双目,你又诬蔑张诚背上八条人命,勾结官府,屈打成招。你如此愚弄朝廷,轻贱人命,若要犯在太祖爷手上,怕是十族都不够诛啊!知不知道太祖爷曾说过什么?夫物有至薄而用之则重者,是茶也!”

     

    “好!”庭外百姓一阵欢呼。赵顺也悄悄拍手,偷偷向李鸾伸出大拇指。

     

    “扑通,”刘子谦和王旭同时下跪,抖如筛糠,口念:“大人英明,大人饶命,还请大人看在刘大人的份上……”

     

    “啊呸!”李鸾不屑:“尔等当真以为我会怕一个内廷宦官?本官只是懒政,并非昏聩!本官代天子巡茶,有权斩杀玩弄茶事之人。”

     

    说着一把抽出赵顺抱着的宝剑,一步一步举向刘子谦。外面一片叫好:“杀、杀、杀……”

     

    赵顺急忙上前,在李鸾耳边低语:“大人,要不要玩这么大啊,这还不到半月,就要杀两个?一个朝廷命官,一个和宫里有关。三思啊!”

     

    “你也以为我怕了刘谨那厮?”李鸾恼道。

     

    “不是,您想想御史台的折子还没撤呢,堆在万岁爷面前都快一人高了。您想再加一人高吗?”赵顺苦口婆心劝道。

     

    “那现在怎么办?抽出来的剑,再放回去吗?”那脸可丢大了。

     

    “这好办!”话音刚落,李鸾还没回神,砰砰砰砰 ,王旭、刘子谦每人一拳一脚被赵顺打的口吐鲜血,当场昏死过去。

     

    “你……”李鸾也差点死过去,“我斩他们是名正言顺,你这样公堂伤人,置本官官威何在?”

     

    “大人,别说了,再说都听见了。赶紧的,结案吧!”

     

    李鸾瞪了他一眼,清清嗓子,有些颤抖道:“本案已结,先将刘子谦、王旭押入大牢,不日回京受大理寺审讯。张诚释放回家,恩恤钱银五百两。退堂!”

     

    百姓欢呼,只有张家姐弟还呆坐在地上。

     

     

    武夷山腰,张家破屋前。张诚带全家向李鸾致谢后,带着张玉回屋,留下张元与李鸾叙话。

     

    “多谢大人为我爹伸冤翻案!”张元再次道谢。

     

    李鸾摆摆手:“都说了,人命之事与本官无关,何况你爹根本没行凶,杀人之事子虚乌有。”

     

    “可是若没您,我爹肯定要被他们冤死啊!”

     

    “好吧!”李鸾认了,再辩下去又是没完没了。“本官今日就要押解二犯起程回京。你究竟何事邀我上山,只为道谢吗?”这回竟连一杯茶都没有!

     

    “不是!大人稍等片刻。”张元回屋抱了一盆不起眼的植物出来,盆底都是石土。

     

    张元将植物郑重交给李鸾:“此茶珍贵非常,送给大人回京享用!”

     

    李鸾笑了:“‘月魄’如此贵重,本官哪配享用?!还是呈给万岁爷比较好,本官自会转达武夷茶农之心愿,在崇安设茶马司,多让武夷神茶出境易马,戍边守疆。你们只管安心制茶便好!”

     

    张元惊讶非常:“大人果然睿智,之前真是深藏不露!罢了,也不枉我费尽心力采摘‘月魄’以报!”

     

    “你采的‘月魄’?”李鸾好笑,“这难道不是我家赵顺采摘的吗?”

     

    张元的脸一垮一红。

     

    “我家赵顺可是前锦衣卫镇抚使,但凡能进锦衣卫所的都是功夫了得之辈。赵顺虽然头脑简单了些,武功更要出奇得高才行!万岁爷才会派他来护我巡茶。”顺便把自己夸了,“上回我让他来取茶,他必是见你姐姐娟秀,显摆了身手,却忘了你姐姐压根看不见,却让你瞧出他是高手,便诓他去采了‘月魄’!生长‘月魄’之地果然极为凶险啊,连赵顺这样的高手都伤痕累累,差点小命不保,寻常之人更是九死一生。他却还误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愧对师父。倒让你钻了空子,在这讨好卖乖呢!这上面的血渍是赵顺的,还是你们后滴上去的?”

     

    “我……”张元刚想解释,被李鸾打断:“行了,别扯了,说了我又不是真傻!你们才是真正的守山刘家的后裔吧?刘子谦定然是知道些眉目,才会盯着你们不放。不然茶山这么大,制岩茶的又不止你一家,他为何非要逼你姐姐去采茶,还用八条人命栽赃你爹?因为他知道只有你家可能知晓‘月魄’的方位,只有你姐姐才能采摘‘月魄’!可他不知道的是,你也是采茶女,你爹和姐姐为了保护你,一直对外说你是男孩。你还口口声声说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恐怕这个重担还得落在你爹头上,是不是,元元姑娘?”

     

    张元大惊,不敢置信地望着李鸾:“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就在公堂之上,别说一旁的衙役、王旭和刘子谦,就连你姐姐都比你显高显大,就算寻常少年,常年攀岩采茶、制茶,哪有如此矮小纤弱的?你必为女子,你爹爹、姐姐如此费心帮你遮掩,想必你才是天选的采茶女,身上有‘月魂’的印记吧?!”

     

    张元目瞪口呆,京官果然不一样啊,料事如神。

     

    良久,张元道:“反正大人也不是男人,赵顺哥哥不是外人,我就坦白了吧!”说着猛然拉下领襟,露出锁骨上一个鲜红的茶叶胎记。

     

    “等等,”李鸾大吼一声,“什么叫赵顺不是外人,我不是男人?”

     

    “赵顺哥哥武艺高强,为人憨厚耿直,一看就是好人啊!”张元理所当然道。一旁赵顺露出笑容。

     

    “我是问本官和赵顺相比,怎么不像男人了?”李鸾大声道。

     

    “大人,您不是宫里的太监吗?”

     

    此话一出,李鸾差点气背过去,赵顺笑喷。

     

    “我哪像太监了?”李鸾一字一句切齿问道。

     

    “您没胡须!”

     

    “那赵顺也没有啊!”

     

    “可赵顺哥哥肤黑,长得也像个男人。大人您肤白貎美……”

     

    “那是我长得比他好看!”

     

    “是啊,更像女子……戏文里也说,皇帝经常会派宠信的太监出来巡察民情,为了防止太监身份外泄,便会封个大官做做样子。”

     

    赵顺彻底笑昏。李鸾呆愣,这是有生以来,被羞辱得最惨烈的一次。

     

    “赵顺,你过来,过来亲口告诉她,我究竟是不是个男人!你我共同沐浴过,我有没有残缺什么!”

     

    赵顺委屈道:“大人,你我何时共浴过?您可别乱说,毁我清誉!”

     

    李鸾两眼一翻,就要晕倒,被赵顺和张元及时扶住。

     

    “大人,您没事吧?”赵顺关切。

     

    “对了,大人您还没告诉我,您为何会知道我家的岩茶与别家的不同。爹爹回来后,我也问过他,他只道是有守山秘法,具体缘故他也不甚清楚。况且这事他也没同您提过,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张元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你想知道吗?”李鸾有些气虚地问道。张元直点头。

     

    “偏不告诉你!”李鸾跳起来道,“赵顺,打道回京。”

     

    “是。”赵顺应道,有些无奈地朝张元耸耸肩。

     

     

    回京途中,李鸾在轿中还在生闷气,瞪着“月魄”瞧了一路。

     

    “大人,好些了吗?”轿外传来赵顺的声音。

     

    李鸾不语。

     

    “大人,此番离京不过数十日,便查获如此大案,万岁爷定有嘉赏!”

     

    “是嘉赏你吧。劳烦你个锦衣卫镇抚使一路陪同,名为保护,实则监察吧?不然,凭你的身手,张元是怎么冲得到轿前伸冤告状的!”

     

    “冤枉啊!卑职与张家并不相识,也不知道她会突然出现。”赵顺又委屈了。

     

    “废话,这我当然知道。我是说就算不是张元,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冲过来,你都不会阻拦吧?陛下就是想看我的表现吧?”

     

    赵顺沉默,良久才道:“万岁爷说大人您自他登基以来,日渐少了锐气,怕是要和文华殿的老学士们一样了!难得大人提出新政又被弹劾,怕大人又要消沉回去。便派我护大人出来散散心,是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大人应当知晓,身在朝堂,即便不发生这事,也会发生那事,大人总要面对的。总之,万岁爷对大人此番表现非常满意,说大人又有了往日的犀利,朝廷就有希望了!”

     

    “是吗?”李鸾苦笑,“凭此功劳,回去你也能升任指挥使了吧?”

     

    轿外又是一阵沉默后,赵顺的声音:“大人,有一事卑职从未隐瞒,卑职真的是给锦衣卫所踢出来的!”

     

    李鸾笑了。

     

    良久,李鸾看着“月魄”,想起祖训,抬高袖腕,竟露出一个和张元一样的红色胎印。祖上有训,凡当官者,必护武夷守山一脉!




    上一条:一、 下一条:三、1936年,抗战前夕。
     以下是对 [二、公元1490年,明孝宗,弘治三年。] 的评论,总共:0条评论

    首页 | 兰陵醉 | 劣女 | 小优 | 联系
    COPYRIGHT © 魅惑人间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