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书载:冯小怜狐媚惑主,玉体横陈,慧而有色,善琵琶,工歌舞……
虽说,谁也不是生来就擅谋权术,环境对人的成长和改变作用很大……但至少,我从没见过怜心摆弄过乐器。至于歌舞,府里住着个夏姬,也轮不到她有用武之地。在有长恭、元梦、绣云等绝色济济的兰陵王府,我真心没觉得怜心有多出众。
若按史书描绘的冯小怜,至少该是李祖娥那般的国色天香,万种风情!单论五官,长恭胜她几条街,气质也不及元梦清高冷艳,所以之前高纬的目光一直盯着元梦。再论温婉,似乎又不如绣云端庄稳重……
怎么看,怜心都不符合亡国妖姬的形象,那么善良,目光那么清澈……不禁让我联想到与她齐名的张丽华……也不知小桃现在怎么样?!……老天爷,为什么总要开这么大的玩笑?!
红肿的双眼缓缓撑开:“到家了吗?咱们是不是……把怜心独自留在皇宫……一个人……”悲从中来。
“兰陵,咱们还在内宫客殿。你已昏睡两日……暂不宜奔波……”望着一脸焦虑,就知情况多不乐观。
“那怜心……”
“昨日刚获封御女……她已决意留在此!咱们就成全她吧?!”
不成全又能如何?只得道:“人呢?我想再见见她!”
长恭点头:“这两日她一如往常衣不解带地侍奉你!又怕你伤怀,正守在外面,我且唤她进来。”
一袭倩影,楚楚可怜,就像往日一样款款向我走来,顿时又是一阵酸楚。
“怜心……”
“王妃!”怜心扑通跪倒,泪流满面。
“你知道我最烦这个,如今你才是娘娘,教我如何受得起?!”
“王妃,就让奴婢再伺候您一回。往后即便想跪,怕是也没机会了!”这话好伤感。
“既然如此,何必执意留下?有王和我在,一定能将你带走。我不信你真想攀附权贵!贞节对女人来讲固然重要,但不是全部!我们都知你善良,洁身自爱,这个污点实在算不上什么,将来会有男子真心相待!你何必介怀,更要搭上一辈子?!高纬虽是皇帝,但绝非良人可托终身!”
“奴婢明白,昏君无道,以致民不聊生,灾祸连连。若非昏君宠信奸佞,治国无方,家姐亦不会枉死!”怜心愤恨,语出惊人。
我四下张望,生怕被听了去,还好有长恭在,摇头示意安心。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留在狼窝虎穴?”
“王妃忘了,奴婢要报仇啊!”
“就算让你手刃那些人又能如何?冯京娘不会复活!在齐国,这种事还少吗?哪个当官的府上没出过人命,即便赔上一生,又能如何?值得吗?”
“那就让奴婢做那祸国的妲己,亡国的褒姒,彻底颠覆,加速灭亡!”再次语出惊人,把我彻底震惊了……
“奴婢并无窥探窃听之习,只因王和王妃从未拿奴婢当外人,闲谈话语也不刻意避讳。每每虽片言只字,但日子久了,奴婢也明白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知晓失道寡助,暴政不会长久!……王、王妃放心,奴婢亦懂轻重,家中闲谈不会外传!”她把王府称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我道:“怜心……其实你是不是挺怨我的?要不是我,你们姐妹不会如此颠沛,也许你也不会……”
怜心摇头又点头:“奴婢不敢欺瞒王妃,当年……甚至不久前,都曾恨过。奴婢不止一次想过若没有王妃,也许姐姐就不会……八年前,您初入府中,并没认出王的身份,却遭击打重伤癫狂。当时奴婢虽年幼,却已感到您的存在会影响姐姐入府,于是趁着王入宫面圣托安德王照看之际,故意支开绣云姐姐她们,想让王妃自行走失,永不再来。奴婢也看出当年安德王对王妃不甚欢喜,刚好利用……我躲在一旁看着王妃当街被人追打……直至王出现!八年间姐姐几番周折,受此遭遇,身心俱创,我也曾怨过一切为王妃所致。其实……那日地洞黑暗之际,奴婢曾有过一刻蒙心,想趁王妃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推倒王妃……就算事后追究,王亦查无实证。”
长恭剑眉高挑,我则唏嘘不已。
“只是,王妃对奴婢实在太好,真心爱护,危难关头更是舍身相救,毫无尊卑之别。平日里王妃总是自称平凡、平庸,可就连奴婢也能看出王妃的大智大勇,绝非家姐能比,怕是世间无人能及……在奴婢记忆中,王从来没对姐姐笑过,或者说王从没对王妃以外的女子笑过!就像元梦一直守在王的身边,王也不会多看一眼。所以,奴婢不该怨王妃,王妃说得对,感情本就该一对一,两相情愿,丝毫勉强不得!最后几日家姐能得王终日相伴,又入土厚葬,已是我冯家大幸,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还望王妃宽恕奴婢曾经的不臣之心!”深深一叩首。
我看看长恭,到了今时今日,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起来!”我伸手将她拉起,“人都有糊涂想岔的时候,何况你们姐妹命运多舛,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要现在明白就好!怜心,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冷知热,你总该明白冯京娘对你的期望,为了自己的人生,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入宫之事?高纬真的不是良人,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如果……一早知道你就是冯小怜,就是绑,也要把你锁在王府!……哪怕让你跟着高绍信也好,他再不靠谱,有我们看着……”真心懊恼,怜心不该是那个受人唾骂的亡国宠姬!
怜心扯起一抹凄凉的笑容,仿佛狂风中飘落的白莲:“依王妃所言,此番遭遇,当真是命中注定!”
我一惊,这孩子越来越聪明!
单单“命中注定”四个字,就像一根钢针直扎心脏,如果命中注定,那长恭……我不由自主看向他。长恭却向我微微摇头,难道他知道了……不会的,不会的……
“王妃!”一双玉手将我的冰冷包围,“既是注定,就该安之若命,王妃不必为小怜忧虑。该来的总会来!”
“不……不是的,只要你愿意,后悔还来得及,我们一定能把你带走……”这话说的好无力,在这个黑暗的世道待久了,连自己也开始怀疑最初的信仰,个人力量在时代的大潮中实在太微不足道!
怜心从怀中取出一物,是我不久前扳倒胡后送她的金步摇。
“这是奴婢最宝贵的东西,奴婢每日都会戴着它,就像王妃在身边一样!”
心酸的眼泪再次滑落:“傻丫头,你真的不必……”
“至少往后,宫里有小怜保护兰陵王府,还有小公子,不让人打小公子的主意,不让王妃母子分离。”
我摇头:“你不必为任何人着想牺牲。儿子是我生的,保护他是我们当父母的责任,不能转嫁到你头上!你只需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如果自己都不开心,怎么能让别人幸福?所以我才反复劝你要慎重,因为一旦选择便再难回头!你若痛苦,我们也难心安。佑佑你也有份带的,他对你有感情,你忍心说走就走吗?”
怜心一愣:“小公子当真可怜可爱!”随即回神凝重道,“小怜心意已决,望王妃成全,奴婢拜别!”最后一次下跪行大礼。
“小怜发誓,他日上位,绝不埋没良心,牵连无辜!”起身欲走。
“等等!”我上前取过她手中的步摇,轻轻为她簪在发髻上,“既然决定了,我们尊重你的选择!……我送你出去,以免宫里欺负新人!”
“多谢王妃!”
“不要哭,以后的路更难走,眼泪只会让人软弱!”
“喏!小怜受教!”怜心用力抹了抹眼睛,又向长恭福了福身。
待一行三人步出客殿,来到正殿,高纬已率一众妃嫔等候多时。
我实在不想面对昏君,高纬看到我则满面愧色,急步上前:“兰陵身体如何?这两日,朕五内俱焚,悔不该多饮了几杯,犯下大错,气得兰陵……”
“不敢当,妾身无碍!陛下并无亏待妾身!”这话说的好像伤害的人是我一样!
一大清早,多喝了几杯就毁人清白,当我傻吗?
我也不想浪费精力跟昏君讲理,直接道:“小怜是我身边最伶俐之人,如今留下侍奉陛下,还望陛下善待!”
“兰陵别误会。朕只是一时糊涂……”高纬连忙解释,“并无纳……”
怎么,还想不认账?我一瞪,让他硬是把言下之意咽了回去。幸好怜心志不在此,并无介意,唉!
“朕一定厚待冯美人!”高纬改口道。
“美人?陛下对我的人,只是如此抬举吗?”我不满。
高纬一愣。穆黄花即道:“刚进宫的女子最多是个采女。陛下直接赏了冯美人四品御女的位份已是格外开恩,亦是冲着神医的颜面。”意思还是别给脸不要。
“那我是几品?”这个问题困扰很久,高纬到底怎么想的?
穆黄花道:“神医已被先帝褫夺品级,又未重获册封,本应无名无分,不过兰陵王……妃,应在三品诰命……”弦外之音十足……
“非也!”高纬一口否决,“兰陵一直乃我大齐神医,父皇驾崩前早有嘱托。所以兰陵还是当朝一品,朕可即刻下旨!”
“陛下……不可,此举有违礼法祖制!”穆黄花面色难堪。
“多谢陛下圣恩!既然如此……”我一转道,“元梦!给、我、掌、嘴!”
“是!”元梦会意,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打在穆黄花脸颊上。
所有人都傻了,连高纬都愣在当场!
“你……”穆黄花怒极,刚要开口,“啪、啪”又被甩了两巴掌。元梦本是练武之人,加上心中怨愤,下手自然不会轻,顿时穆黄花的两颊肿得像山丘,敢怒不敢言,生怕再次激怒元梦!
“陛下说了,我才是当世无双的神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横在我与陛下之间质疑妄言?到底出身卑贱,披上凤袍不像中宫之主,沐猴而冠!是不是,陛下?”
高纬愣愣点头。
我问高纬:“陛下,妾身最看不得不平之事。妾身昏厥并非因为陛下,纯粹是穆后殴打所致。陛下一直待妾身如上宾,却红了某些人的狗眼,如此胸襟气量,如何为天下表率,妾身斗胆请陛下重新考量!”
穆黄花面如死灰,跪倒在高纬脚边,却被一脚踹开:“大胆贱妇,竟背着朕欺侮神医,还让朕误以为自己令得神医病重,内疚不已,实乃可恶、可恼!”
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当真君恩比纸薄!高纬为顾全自己竟毫不犹豫地将罪责推给别人,穆黄花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妾身无意干预陛下后宫。”我道,“只是小怜确实贤良淑德,堪为女子表率。美人……不但轻怠了她……也让妾身颜面无光,还望陛下开恩,重新决断。”
“兰陵是要朕……废后?”高纬问得毫无避讳,满脸诚恳,好像一件只需我一点头就能办到的小事,却吓得穆黄花再无人色。
我不屑暗自冷笑,还是摇头正色道:“皇后废立关乎国本,妾身不敢妄议。不过怜……小怜贤淑,担得起妃位,就请陛下册封淑妃,暂居皇后之下吧!”反正北齐也存续不了几年了,索性我也任性一回。
“无此宫制,怎可逾矩!”虽慑于高纬赋予我的地位,众妃嫔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叫屈。
“放肆!”我还没开口,高纬已道,“神医说担得起便是担得起。从前没有,朕可以破格恩赐。朕有神医保佑指导,大齐万世不竭。今朕就顺应天命册立冯小怜为淑妃,三日后举行册封大典。兰陵……理应留下观礼!”
“呃……”
“多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及推辞,怜心已下跪谢恩。“陛下,神医身体不适,御医亦无策,急需静养,望陛下明鉴。神医无恙,方可佑我大齐万代江山。从今起,妾身定当秉承神医教诲,忠心事君!”
望着新人楚楚可怜的娇羞模样,高纬心情大好,连声道:“好,好,好!”我想他多少也害怕面对长恭,打从进门,高纬总在回避长恭目光。
“请陛下先回前堂,国事为重!妾身替陛下恭送神医,随后赶赴陛下身旁侍奉!”怜心道。
“好,好,好!”得此温柔解语花,高纬喜出望外,无不应允,率众离去。
我踢了踢仍瘫在地上,已无人问津的穆黄花:“皇后娘娘觉得妾身的手段如何?现在知道为何高家历代先皇都对我敬重有加了吧?你以为跟着陆令萱就能长居此位?为了权势连亲娘都不顾,你凭什么呀?而且严格算来,你只是陆令萱身边的一条狗,别说我看不起你,这些毒计你想不出来,而她也只是把你当枪使。倘若有一分真心将你当女儿看,就该知道我的厉害,就该知道出了事你会有什么下场!别又让我猜中,从今起,她会跟你撇得远远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还会迫不及待地请陛下废了你,走着瞧!……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还有一个儿子,我可以暂时保住你的后位,但为了你儿子,你要息心反省,再敢生事害人……我要你后悔来这世上一遭,听懂了吗?!”
提起儿子,天下母亲无不投鼠忌器,穆黄花流着眼泪,不断点头!
我拉着怜心的手向外走去,一路无言。
直至黄门,才道:“就到这吧,怜心,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不要顾虑我们,自己幸福就好!宫里的明争暗斗很可怕,随时会出人命,你要保护好自己……我会命人将你日常所用收拾了送来……”
“王妃,奴婢一心只为报仇,不想……留下血脉……”
我一愣:“知道了,活血悦颜的方子会一并送来……珍重!”
怜心含泪无比郑重地点头,我不忍再看,埋首长恭怀中,不再停留。
刚出西华门,便有人自后唤道:“神医留步,陆太姬召见。”一个老内侍匆忙追来,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又是阴谋?……
长恭揽着我丝毫不作停留,冷冷道:“不见!”
“大胆,放……”老内侍的喝斥被长恭冷冷一瞥,生生咽了回去。
也罢,出了这档事,我也没心情再思考其他。陆令萱,且让你再得意几天!
驱车回府,远远就见一鹤发童颜的飘逸老者率众站在大门前……谢祖光、宋文扬他们都来了!一团肥白正窝在老者怀中,拽着长长的白胡子数着玩,老者虽不时挥手阻挡,引来不满的肥脚丫子直往老脸上拍,老者却是满面的宠爱欢笑。
佑佑一见我们下车,一下撑起身子,圆碌碌的大眼瞬时充满水光,伸手要抱抱,“呜……哦……”嘴里唧唧咕咕的。
我接过儿子,狠亲了几口,莫名的伤感:“宝宝想娘了吧?娘也想宝宝了,宝宝最乖,最懂事了……有没有按时吃饭、拉臭臭?来亲亲……亲亲……咳、咳、咳……”
“我来抱……”佑佑被接了过去,“呜……呜……”对着亲爹开始新一轮的委屈诉说……
“兰陵……”长恭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道:“带佑佑去玩吧,念了咱们两天了,怪不容易的。有王大爷他们在,你大可放心!”我知道长恭预先通知王昱我在宫中又发病!
佑佑对长恭一个劲儿地蹭、啃……长恭有些无奈地看看我,最后点点头,带着儿子飞身离去。我则随王昱进醉兰阁诊脉。
王昱不语,他诊脉向来都是这般严谨沉重,我已习惯。只是闲来无事,忍不住对宋文扬感慨:“一直以来,我认为人生就像一道多元方程式,既有生来就固定的常数条件,也有未知数,我们穷尽一生,不过想解出人生的答案!可我们常常忘记,未知数不止一个,未知数的解也不只一个,有的未知数还无解!用尽方法,对一个无解的方程式来说,看似浪费时间,徒增烦恼,可我总觉得,老天既然安排了命题,总不可能闲到让所有方程式都是死循环,解题的过程有苦有甜,所以有时无解也是种结局!……人的能力有限,大都无法解出全部答案,但或多或少总能得到几个,或对或错也是选择,也算圆满。而我,多了那么一点点贪心,就是希望在既定的解中,选择自己喜欢的,规避不要想的,这就已经是所谓的改变命运了吧?!但我没想到,人生这道方程式这么难!经历的越多,我越发觉,别说选择答案,就是解出一个答案都很困难,人很难明了老天的思路,更别说选择命运,改变命运……我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蜉蝣之于天地,瞬间便可化为乌有,回归既定轨迹,根本不值一提。那我的努力还有什么用?我一直在瞎忙什么?……”
“兰陵,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很棒了,你的坚韧是我从前看不到、也不敢想象的。”宋文扬由衷道,“至少你为兰陵王诞下子嗣,还不算改变命运吗?”
我摇头:“仔细想想,史书中根本就没有说兰陵王无子,只是没有提到他的子嗣!这个动乱的时代记载本就不多,也是相隔百年后的人根据蛛丝马迹所撰!……所以我才更迷惘……”
一个响指敲在我额前,王昱忍不住道:“沈兰陵,亏得你还有心思整天瞎琢磨这些没用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只能静养,绝不可劳心……你可知经络皆塞,脏腑不全,血气俱亏?若非长恭用真气强行为你打通经脉,恐怕你早就……”
“早就死了十八回了!”我接道,自己的状况我很清楚,但又能如何?
“有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老夫不懂你们那里的什么方程式,什么未知数,什么解的。既然做不出来,何必勉强,放弃命题岂不快哉?”
“放弃……人生命题?”我失笑,“……是要我直接去死吗?”
活这么大岁数,受人敬仰,此刻王昱也顾不得礼仪地翻白眼:“老夫说的是有与无之间的转变,你非要曲解老夫之意,好笑吗?老夫是要你们放下尘世挂碍,随老夫回山隐居,从此不问世事,逍遥快活。”
“高延宗的毒你有把握清除吗?你能保证我们一家不会被齐帝天涯追杀?还是你能除掉所有杀手?”
王昱再次无奈地翻翻眼皮:“法子总能找到,不试试怎知不行,惟坐而待亡,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我也相信老天让我来,总有一番缘故,所以之前遭遇危难,心里总有点底不会轻易死去。如今……我和长恭已如愿相守,佑佑也平安出生,与沈洁、何安妮甚至柳萱一样,完成了人生大事,彻底成为北齐人,老天爷还留我做什么呢?……这也是最让我害怕的地方!如今支撑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破长恭被赐鸩酒、含恨而亡的结局。老天爷会遂了我这个心愿吗?以前我也相信人定胜天,只要好好规划,好好执行,万事皆有可能!可在这里,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认命!人算不如天算……想想都不寒而栗。
“首先要确保长恭兄弟的安全,我们才能安心离开,还要确保高纬不会追究……倘若纠缠不放,怕是又要累及无辜,死伤无数!眼下最要紧的是……高延宗的毒当真无解?”
王昱皱眉捻须:“毒性过于复杂,不敢贸然用药,恐加快发作。”
“唉……看来不管是高延宗的解药,还是我们能否全身而退,所有因果关键还是集中在皇宫……不得不再向虎山行,解决宿命的劫难!……王大爷,想请您帮个忙!”
“但说无妨!”
“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务必保全长恭和我儿子!”
秋风乍起,盛夏不再。为了留住夏日最后一抹灿烂和温暖,听说城里不少百姓举家带着孩子出门,城郊赏景。
“哦……啊呜……哦……呜……”望着不时从兰陵王府上空飘过的纸鸢,佑佑的小脑袋一整天没低下过,眼中充满了好奇和艳羡。
于是我忍笑让长恭带儿子出门转转。长恭自是不放心我一人在家,所幸有王昱的保证,这才抱着佑佑上了马车。出发前一再叮嘱我小心身体,他们会尽快回来。
我无奈得直点头,总觉得长恭越来越像妈!
可惜,这次我食言了!望着车驾远离,我转身换了套衣服,也上了一辆马车,出门远去。
一个时辰后,我带着元梦站在了嘉福殿中。
“沈大夫果然守约重信,不带一兵一卒前来,不知是……怎么说服兰陵王的?”陆令萱语带好奇,但我不信她真的想知道。
于是扯起嘴角:“有什么不放心的,如今我已重获陛下亲口御封一品,比皇后尊贵,还有谁敢抗旨伤我?”直视陆令萱。果然见其敛去笑容,暖意不再。
“你几次三番要见哀家,所为何事?”
“哀家?呵,还真把自己当太后了?!”
“废话少说,究竟何事?”
“想念故人,前来探望,不行吗?”
“是吗?看你形容枯槁,也知命不久矣,所以跑来怀旧?”放肆地嘲笑……
“不可以吗?”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年纪是大了……我怎么瞧你身边都是新人啊?哦……怪不得一直不见人,是不敢啊,忙着里外大换血!以前那些……应该跟胡后的一样,都是面首假扮的吧?”
陆令萱一僵,命道:“你们都退下!”
“怎么,害怕了?如果你没有同样豢养男宠的话,也不会容忍胡后这么久,早就揭发她了。也对,高纬对亲生母亲都不能容忍这种事,何况对你?!所以胡后一出事,你就如惊弓之鸟一般忙着清理……”我对元梦挥挥手。
元梦退了出去,大门紧闭。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可以坦白说出目的了吧?”
“你不是想回去吗?我就是特意来告诉你时空穿梭的方法!”
“你会这么好心?不是一直不肯让我如愿吗?”
“没错,我痛恨你,所以才想让你回去!因为我想通了,与其让你在这祸国殃民,算计我的家人,不如趁早送你走,圆你重返青春的梦!”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凭什么信你?”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陆令萱又一愣,即道:“哀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该有的都有了,为什么还要贸然涉险?”
“是吗?对一个女人来说,江山和权力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女人生来就是虚荣的,不管八岁还是八十岁,追求的都是青春、美丽的容貌、男人的关注和一生不衰的宠爱。偏偏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不想回去,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地挖个地洞?要我死,简单直接的方法多得是。如此迂回,不就是想看看我遭遇危难时还会不会发生奇迹吗?所以你模仿山崩地裂制造了那个地洞,就是想看看我摔下去后会不会消失!没有奇迹,要了我的命也不亏本,不是吗?”
陆令萱笑了:“这么多年过去,沈大夫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过人!”
“谢谢!”我当她在真心夸奖,“可惜啊!天意岂能那么容易被模仿?万丈悬崖和人为的高度,天差地别。陆令萱,你对自己不够狠啊!你既怕回不去,又怕摔死,前思后想给自己留了后路……所以那个高度根本不足以见证奇迹!”
陆令萱脸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非要摔得粉身碎骨的地方才行?”
“现在还要否认……想回去吗?”我不答反问。
“如果你所说是真的,往后自然能享安宁生活。若是又骗我,我一定要高长恭、高天佑为你陪葬!”陆令萱开始矛盾。
“以你我之间的恩怨,若在平常,我懒得理你。可现在你偏偏是陆太姬,位高权重,关系着我最在乎的人的生死,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不得不用时空穿梭的秘密交换,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好,你说吧!”
“等等,你如愿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是从此再没人为难你的家人了吗?”
“你是不会再为难,可你的党羽还在,根深蒂固,你拿什么保证?”
“你要我怎样?”
“交出高延宗的解药!”
陆令萱一愣:“解药?”
“装蒜?那日地洞中的水,下了什么药还要我提醒你吗?”
陆令萱这才像想起什么,道:“解药,我可以给你一半!”
“那我也只告诉你一半,让你像杜主任那样身回魂留!”
“你……”
“说到底高延宗与你无冤无仇,你只是针对我罢了。人都要回去了,就不必再为难一个无关的人了吧?”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有一半的解药。不过我答应你,回去前可以给你完整的解药!”
“行,那等你集齐了,我们再谈!”我转身欲走。
“站住!至少我已拿出一半诚意,你也应该先透露一些!”人最怕有了希望,一下又变回失望。
“买菜呢,讨价还价?……想让我说点也不是不可以……对了,你打算一个人回去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个人穿和一群人,就像我们当初那样,方法上略有出处,但结果却截然不同。所以你得事先交代清楚。”
“两个!”
“哪两个?你和……骆,不,应该是穆提婆?!”
“那是自然,他可是我唯一的血脉,身患……我要用现代医学治好他!”
“那高纬呢?满朝皆知,你们的母子情分不是更深吗?不是你一路悉心将他辅佐成‘明君’的吗?”
“哈!”陆令萱像是听到笑话一样,“高家人的性情,想必你了解的不下于我?说好听点,彪悍勇猛,说白了,不就是一群枉披人皮的衣冠禽兽吗?高纬……也不例外!无能也就罢了,还跟他祖先一样凶残,气量狭小,又好女色……名副其实的昏君!”
“都是你教出来的,扪心自问穆提婆又好多少?就算高家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唯独高纬对你至孝至善,处处以你为尊,比对亲娘还好……我时常在想,如果宇文邕对沈洁能有高纬对你的一半好,不,十分之一也行,沈洁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是她无能,不懂投其所好!不论大人、小孩皆有喜好,有喜好就有弱点,即便凶猛如虎,只要摸顺它的毛,也能让它乖乖臣伏脚下。当年你推荐我入东宫,不到一个月,我就掌握了高纬的性格特点。他喜欢的东西,我想办法甚至自掏腰包给他找到,他喜欢的人,或骗或抢,也要带到他跟前,他不喜欢的东西,我替他打破承担责罚,他不喜欢的人,我比他骂得更凶,替他解决,不让他担一丝恶名,你说他能不依赖我吗?”
“你这不是投其所好!”我听了直摇头,“这是助纣为虐,孩子不是这样教的,你这是害他。怪不得穆提婆也是骄纵得无法无天!”
“他高兴就好,我也得到我想要的。各取所需罢了!”
“寻常孩子也就算了,太子是要继位治理国家的!他的一举一动直接关乎百姓生死、国家兴亡,你怎能仅凭一己私欲,置苍生黎民不顾?”
“行了,行了,沈兰陵,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少假正经了,什么黎民苍生的,关我什么事?我都要回去了,谁当皇帝与我何干?”
“所以你可以毫不留情地给他下药?”
“哟,想不到这都让你看出来了!那你猜猜是什么药?”
“五石散!”
“你……怎么知道不是春药?”陆令萱有些吃惊。
“合欢散此类春药,只对初尝人事者有效。帝王……早是个中高手,他对这种药物已经免疫!我虽然是学西医的,但五石散这么有名的‘毒品’,还是有所了解的。其药性燥热烩烈,使人全身发热,迷惑心智,所以高氏虽为皇族,但常有赤身、衣不蔽体、形容疯癫、行为乖张的不雅之举。服时能觉神明开朗,体力增强,但你应该有点常识,长期服用会死人的!我看高纬双目赤红、情绪亢奋,你若再不阻止,活不过三十。”
“那也是他自找的!沉溺声色,竟妄图夜御百女。即便我们那,也没有方法如此妄为。不得已,我只能加重五石散的分量,同时放入合欢散,增强效力!”
“你这样真会出人命的!”我不觉提高声音,“高纬视你为母,就算你毫无母子情义,多年相处,也该有些亲情,亏你下得了手!”
“我说了,他不是我儿子,高家没一个好东西!从高澄开始,要不是他,我……行了,难得今日心情不错,不想旧事重提!”
我摇摇头:“高纬如此待你,你还能这么狠心弃他不顾。如果我说其实并没有回去的方法,你岂不是要把我活剐了?!”
果然,陆令萱脸色大变,良久,皮笑肉不笑道:“沈兰陵,你不会当真跑来戏耍哀家,自寻死路吧?”
我淡定道:“没错,就是骗你的。自打一开始,我们就注定回不去了,杜老的例子还不清楚吗?我虽然穿梭两次,但终究还是回来了,你还不明白吗?这里才是我们的归宿。以前我能回去,是因为我还没有与这里的人发生实质关系,牵绊不深。如今我已经嫁给兰陵王,又生下孩子,跟你一样回不去了,我也没打算再回去!没错,我就来耍你的!”
“沈兰陵!”陆令萱怒极发疯,“你敢骗我,到了今日今时,你还敢不把我放在眼中!”扑过来,一下掐住我的脖子,“我要你死!”
“咳、咳……”我挣扎道,“你敢……伤我,等着……为我报仇!”
“哼!如今我才是大齐之主,小皇帝都要听我的,我的话才是圣旨!兰陵王算什么,不过是个臣子,我就要杀了你,看看谁敢对我不敬,沈兰陵,你受死吧,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我已经说不出来话。
“住手!”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暴喝,同时大门被踹开,“朕敢!朕要杀了你!”
门外站着满面怒容的高纬,以及新纳的冯淑妃,巧笑倩兮!……时间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