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七年不见,兰陵姐……”柳萱拉着我的手无不感慨道,“既然回来,为何不找我?还在为当年的事……怪我吗?无论如何,如今只剩下咱们三个……一定要……”
我摇摇头:“我是怕自己钦犯的身份连累你多年辛苦所得!”
“这是哪里话?咱们之间还需要这么客气吗?”柳萱激动,“当年要不是你对我们照顾有加……我们母子早就屈死掖庭……其实当年先帝只是受奸人唆摆……一时气极才下令……事后亦悔恨不已,只可惜当时兰陵姐已……当今陛下对兰陵姐更是敬重有加、毫无追究之意……我这就回去与陛下说明,兰陵姐还是咱们大齐的神医,滨土、内宫皆可畅行无阻!”乖乖,咱们大齐……
“谢谢。”我却并无太多欣喜,“陛下若肯不追究前事,让我与兰陵王平静度日,就是最大的恩典。其他地方……就不去打扰了。别人不清楚,你总该知道的……我哪是什么神医?!”最后一句说的意味深长……目光幽幽转向四周的简朴幽静,无不残留着长恭的气息。这里是他特意留给我们谈话的地方。
“也对,”柳萱顿了顿道,“毕竟皇宫给兰陵姐留下的印象……不好……其实我也是希望如今兰陵姐能沾沾我的光,享享福,该是我报答你的时候了。”
我不语。
“兰陵姐果然还和从前一样……青春!看来兰陵王对你真好……差点忘了恭喜兰陵姐有情人终成眷属!”柳萱端看我的脸,很是羡慕。
我幽幽道:“其实你应该能看出,我是……又回去了!摒弃岁月磨砺,自然容颜不改!”
“真的?”柳萱兴奋。
我点头,事实本就如此。
“兰陵姐可是已经掌握时空穿梭的奥秘,可以……可以自由来回?”
“想得美!”我失笑,“人于自然不过沧海一粟!”如果能在时空中游走,我早把长恭搬过去了。“两度穿梭,硬要说有什么规律的话,我只总结出四个字:九死一生!”
柳萱一愣。我解释:“就是生死由天。不死也脱层皮,稍不留神,就跟杜主任一样,身归魂去……柳萱,不,现在应该尊你一声陆太姬,名、利、地位都有了,难道你还想回去……从实习打杂开始吗?”
柳萱面色微微一变,不自然地扯起嘴角:“兰陵姐说笑了。纵然……纵然再好,这也不是家,不如家乡……亲切!”
是不如家乡现代化吧!这里没有肉毒针打,也没有拉皮的技术……
终日忙碌只为饥,才得饱来便思衣。
绫罗绸缎买几件,回头看看房屋低。
高楼大厦盖几幢,房中又少美貌妻。
娶下娇妻并美妾,恨无田地少根基。
置得良田千万顷,出入无轿少马骑。
骡马成群轿已备,叹无官职被人欺。
县丞主簿不愿做,想要朝中挂紫衣。
当朝一品为宰相,还想面南去登基。
心满意足为天子,更望万世无死期。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眼前苍老却依旧贪婪的面孔,让我再次感叹太后级别又怎样?再大的富贵,再多的权势,也买不回光阴,抚不平沧桑。黄金打造的钿花美饰可以遮盖黥面,最上乘的胭脂水粉可以修颜,但依旧挡不住岁月的侵蚀,皮肤松弛,眼袋浮肿下垂,法令横生,算算……快五十了吧?!如今再被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女人一口一个“姐”地叫唤,感觉比七年前还糟!
“兰陵姐?”柳萱见我有点走神,又喊了一声,“听说兰陵姐已经重新接管西兰苑,可是这七年被郑氏顶着兰陵王妃的头衔搞得乌烟瘴气?”
郑氏?我一愣,即道:“她能搞出什么花样?最多张罗些捐赠,做做样子博个贤名。内部的问题,应该与她无关。”
“哦……如果兰陵姐觉得她鸠占鹊巢,只需出声,我自可替你料理了她!从今往后有我在,看谁敢欺负兰陵姐?!”这话怎么听得我毛骨悚然!
“那个……虽然时代不同……你的地位也不一样了,但我们终究来自文明社会,你也是学医的,更应该有慈悲心……不能因为个人好恶而随意评判别人、伤害性命,是最起码的法治精神,我希望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好不好?”我尽量柔声恳切。
还是令得柳萱瞬间僵硬,不过很快恢复:“兰陵姐教训的是。不过……在这待了二十多年,经历许多难以想象……丑陋不堪之事。连我都快忘了自己曾是当年那个心思单纯、不懂世事的小护士。皇帝的后宫向来不乏争斗,有时为了自保不得不……”
宫斗关你个奶妈什么事?
“你儿子好吗?”我岔开话题。
提到儿子,柳萱像寻常母亲一样露出慈祥幸福的笑容。“还好,还好……托陛下大恩,赏了兵部侍郎的虚衔……从三品,还不及我这个正三品的女侍中阶品高……更不要说当年兰陵姐正一品的风光了。”
三品还嫌低?
“哪里?我那才是虚衔……他成家了吗?”我问得有些心不在焉,盘算着长恭该来找我吃饭了。
没想到,这个话题却让柳萱忧愁起来,“算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家立室,可这孩子偏偏不定性……最近也不知怎的,竟看中了斛律光的女儿!奈何斛律家一向眼高过顶……
“斛律光的女儿?”我记得他有两个女儿,一个随高百年殉情了,还有一个不是高纬的皇后吗?
“是庶女!”柳萱看出我的疑问,连忙解释,“不是正室所出,一个身份低贱的侍妾所生。原以为我儿足以匹配,没想到……人家两位嫡女都是皇后和准皇后……竟连这庶女也不屑一般权贵……这不巧了,我知道兰陵姐与斛律光熟稔,能不能帮帮我儿子在斛律光面前说些好话,促成良缘?”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这事涉及的男女双方我压根不认识,怎能胡乱介入?于是笑道:“亏你还是思想开明的现代人,怎么连最基本的婚姻自由都忘了?这事终究得两相情愿才行。小两口若真情意深厚到论及婚嫁,我想斛律光不至于古板至此,硬要棒打鸳鸯……强扭的瓜不甜,你也希望儿子真的幸福,而不仅仅是娶个大户千金回来装点门面的吧?所以,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吧!以你们母子当朝的地位,还怕娶不到淑女?”
柳萱又是一僵,随即恢复笑容:“兰陵姐说得是,不过天下父母心差不多都这样!道理都懂,但真要遇事,总难冷静。”
我笑笑。奇怪长恭怎么还不来?这种无聊的话题加速饥饿感。
“听说这些年宋医生一直在洛阳……独孤永业对他颇为关照!”
“那很好呀!”得知故人平安,我也放心!
“兰陵姐可要我召他回京相聚?”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柳萱,我为什么要召见他?还相聚?难道她不知道宋文扬恨她?
柳萱径自道:“时常还会想起当年在院里,大家都说兰陵姐对宋医生有意!可惜宋医生喜欢何医生,直到后来……何安妮背叛宋医生嫁给高澄……又离世多年。我看宋医生对她的情意早已转淡,又孤独了这么多年没娶,说不定他对兰陵姐你……”看来她是真忘了何安妮怎么死的!
“你是不记得我丈夫叫高长恭……还是……想劝我红杏出墙?”
“怎敢?”柳萱笑容更大,“想当年……兰陵王的怒气无人能挡,我哪敢自寻死路!……只是想着多年不见,老朋友叙叙旧罢了。没想到兰陵姐没在古代许久,竟比古人还要保守……莫非兰陵王还不知道你和宋医生当年……”
“知道什么?”我反问,“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你觉得还有什么是他应该知道而我却没让他知道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怕日后万一不小心说错话,影响兰陵姐夫妻感情就不好了。”柳萱貌似真诚地干笑。
长恭人呢,再这样下去,我不敢保证还能一直维持着礼貌。
“兰陵姐,见过绍信那孩子了吧?”
我心又是一沉,望着柳萱。
柳萱感叹:“那孩子真是命苦,刚出生就没了娘,紧接着又被亲父嫌弃差点丧命,不久父亦身亡,自小孤苦无依……”
“虽无父母,但有几位兄长的爱护,师父、师尊更是名满天下的贤能之人……世上多少人可望不可及?再看看乱世飘零的百姓,他哪里苦了?”
“兰陵姐说得是!”柳萱又急忙附和,“只是……我一直对何医生的死心存愧疚,不免将感情投射在这个孩子身上,很是牵挂。他师父虽是能人,但深山苦修清冷,又岂是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所以这几年我都会置办大量衣物食材派人送去。自他回邺后,更是时常召至身边亲自照顾,越发亲近,他还叫我姨母呢,真是倍感欣慰。”
“原来有你照顾……”怪不得那么嚣张,不像谢祖光的风尚。那句话怎么说的,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别太宠他!”
“唉,就这么一个故人之子,要不是我,何医生也不会……都怪年轻糊涂啊!……只是不知这孩子从哪听来不实传闻……竟误会兰陵姐是……”
“杀母凶手?……还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道听途说哪能轻信?我屡次规劝,没想到这孩子的脾性竟跟何医生一样执拗!”柳萱痛心惋惜道,“希望他没冒犯兰陵姐,改天还得跟他好好说说才行!”
“怎么会?”我扯起嘴角,“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举止冲动,也在情理之中!咱们做长辈的哪能跟故人之子斤斤计较?只要他心存善良,自己日子过得开心就好。”
柳萱再次愣住,我平静与之对视。在这事上本就无需任何隐瞒和掩饰。说到底,高绍信既不是我丈夫也不是我儿子,真要算,何安妮的儿子还亲不过长恭的六弟,但又怎样?我无愧何安妮,也没亏待过她儿子,至于高绍信对我有什么想法我可管不了,各有各的人生,各自修行,各安天命吧!
“想不到兰陵姐如此豁达,反倒是那小子不争气,跑来兰陵王府招惹郑娘,听说郑娘的肚子……”
“你……”有完没完?绕来绕去,我真烦了,再装不了虚伪的平静,正要言辞激烈时,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兰陵,我可否入内?”
“快进来!”我亲自打开房门,拽他进来。绝世容颜照亮房中每一处阴暗,连柳萱看了都忍不住失神。
“陆太姬!”长恭拱手,看在我的面上,对她的存在致意。
柳萱有些激动地伸手想扶起他:“自己人不必客气!小时候我也抱过你,就在吕梁山上……你从小就乖巧、听话……”
“呃……”真是反胃恶心,这种陈年的梗也能拿出来套近乎?长恭可不是高绍信!我不着痕迹地隔在中间:“长恭,各位大人……”
“都已散去。陆太姬是否需要车驾送返,以防夜深有险!”
闻言,柳萱看看漆黑的窗外,露出担忧之色:“还是兰陵王周密……”
“我们会派精锐人马,联同你的护卫一起送你回宫,放心吧。”我直接道。谁会打你个老女人的主意?何况自己还带着那么大阵仗,真是杞人忧天。不过作为主人家,不能失了气度,以免日后长恭遭人诟病。
“多谢兰陵姐,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聚。”
我点点头,柳萱唤来侍婢,款款离开,带走一室的香气袭人。我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双肩传来温热,力道适中的揉捏:“兰陵受累了。”
“还好,今天大部分事都让咱们元大总管包揽了,你得奖他一个红包!你我实在不擅长虚与委蛇的人际应酬!”
“多年不见,我还以为兰陵会有许多话同陆太姬说。”
“拉倒吧,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她……或者说我觉得我和她属于后者,发生那么多事……你也知道的。对了,她是不是跟高绍信走得很近?”
长恭点头:“听二哥、五弟说,近两年六弟时常入宫,有时还夜宿内宫。”
“如果柳萱真是出于补偿心理……只是方式溺爱倒也没什么。就怕……唉,高孝瑜的前车之鉴……宫里的女人招惹不得啊!你们可得嘱咐他,看紧了他!”
“好。”
“不是我爱操心……怎么说呢,长恭,我了解柳萱……从前就野心勃勃,如今爬到这个位置,仗着高纬的依赖信任,她不可能谨守本分、不干涉朝政的!人的欲望只会越来越膨胀,永不知足。”
肩上的手略有停顿,给我说中了!长恭道:“我不理朝政多年,更遑论内宫之事。不过近来听闻她与胡太后似有嫌隙,不如以往亲厚。”
原来跟太后搞宫斗,如今得意到连皇帝的亲母也不放在眼里了。我握着长恭的手道:“管她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要别来骚扰咱们就行!”
“嗯。”长恭轻轻颔首。
世事真的不易遂人愿,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自那天起,宫里的赏赐源源不断而来,山珍海味,华服美饰,连带门阀官员的拜访也络绎不绝。
能改善西兰苑的环境,我固然高兴,但天天这么门庭若市,着实烦人。我和长恭避而不见,全赖元大总管忙里忙外,区区数天,人就瘦了一大圈,把绣云心疼得……
柳萱时常派人来请我入宫相聚,能找的理由几乎都用过了,每每还要想新的脱辞!
“亮亮,最近好不好啊,有没有想我?!”我一把抱住迎面扑来的小肉球。一段时间不见,好像长大不少。小孩子只要营养跟得上,就能长身体。“是不是又玩泥巴了?”
亮亮头直点,随即想到什么,皱着眉头挣扎起来,想要和我保持距离。
“怎么啦?”我奇怪。
“爷娘说你才是兰陵王妃,你是神……仙!”很是苦恼地思考。
“扑哧”我忍不住笑道:“不管我是谁,我还是我,对不对?”
似懂非懂,小脑袋还是点点。
“走,带我去看看你父母,还有平时关照你的叔叔伯伯。这回阿姨给你们带了好多东西!”
亮亮眼中生辉,口水也充沛起来。
“是神医,神医……”
“没错,她就是沈神医……”
“若非她,咱们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人潮涌动,纷纷围过来要对我见礼。元夕本想挥兵驱赶,被我阻止:“大伙不用激动,我沈兰陵并非神仙,只是给你们提供一个安身的机会。这些都是你们辛苦劳动所得,不必谢我,最应感激的是自己,和身边不离不弃扶持的亲友。”
我扶起亮亮的父母,亮亮立即钻进母亲怀中。
“户部有没有给你们登记户籍?”
亮亮的父亲点头。
“工部有安排劳作吗?”
“修补县衙、乡舍祠堂,邺附近农田栽种、收割……每日都有工上,钱酬亦按时发放。一切有赖神医筹谋。”
“别这么说。亮亮,你过来!”我拉着亮亮的小手,指着周围的屋舍道,“看看父亲盖的房子漂不漂亮?职业不分贵贱,长大以后,一定要像父辈一样勤奋努力,踏实做人。知不知道?”
亮亮重重点头。
“好,大伙帮忙把车上的布料分了,都做身新衣。”
“好嘞!”一个个情绪高涨,干劲实足。
就在此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到元夕耳边低语,元夕连忙对我说:“陆太姬突患重病,急召神医入宫。”
就这事?这些日子发生的还少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甭理她。就跟她说,我的斤两她最清楚,在这施展不开,赶紧找御医!”反正我是不会去。
“这回不同,陆太姬不知因何触怒太后……两边动手了,胡太后亲自惩罚了她。陆太姬口吐鲜血,命在朝夕,这才要您前去。”
“放心,她没那么短命。就按我说的回,有病早治,千万别耽搁了。”
“喏!”
没想到,第二天中书省突然传来一道调令,命长恭去戍边三年,还不准携带家眷。
我二话不说带上十个护卫直奔皇宫!她想怎么闹都行,就是不能搞我老公。
“拜见神医!”
“奴婢参见神医……”
一路不断的跪拜尊荣,像是早有准备,却没让我感到一丝荣耀。金碧辉煌都是鲜血和白骨筑成的,再怎么粉饰都没用,我忘不了那些枉死的生命……孩童绝望的哭喊犹在耳畔,连阳光都不再温暖,散发着残酷的光芒。一言不发直奔陆太姬居住的嘉福殿。
远远就听见一片嘤嘤哭泣,还夹杂着男女对骂……唉,人还没死,嚎什么丧?
“参见神医!”守门的宫婢见我到来,停止哭泣,向我参拜。我也看清争执之人,竟是高绍信……和两个华服大髻宫婢。
“陆太姬已病重不起,尔等还要如何?莫要欺人太甚!”高绍信吼道。
“渔阳王明鉴,奴婢们也是奉了太后懿旨前来关怀骆夫人的伤情……”年长些的女官道。
“关怀?明明就是太后她……”
“住口!”我及时出声。
“沈神医!”两个女官见到我还算有礼。
“沈兰陵,你怎么……你来得正好,赶紧随我去看姨母,已经昏睡了一夜,你赶紧去看看……”不由分说,扯着我的袖子往里拽,被我狠狠甩开。
“起开,这是内宫,你个外男也敢跑来大呼小叫的?!”我压抑火气。
“孤是渔阳王,里面是我孤母,姨母有难,我……”
“叫你闭嘴听见没有?”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对那两个大宫女道:“不好意思,两位,这小子太年轻、气盛,还望两位见谅,不要放在心上!”
两位女官连忙躬身:“不敢,不敢!”
“如今的情形,想必两位也看到了,如实禀报,也算尽责。再跟这臭小子纠缠下去,恐有损太后清誉。”
“奴婢谨遵神医之令,奴婢告退。”两人就这么躬身向后退,直到出了嘉福殿院门。
“算你们识相……沈兰陵快进去看姨母。”高绍信又跳到我面前。
我这才真正发觉他与何安妮的相似!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我只能这样说。
“可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我几次问安都无应答……”
那是她不想理你,“谁说的?从昨天到现在,你一直看着她没吃东西?”
“我……”高绍信语塞,“是宫婢说……”
“行了,有我在,保管不会出事。倒是……”我顿了顿,清清嗓子,“倒是郑娘,听说这两日情绪低落,食欲不振,又无人从旁劝解,不管对母体还是腹中胎儿,都极为不利,你要不要……”话未说完,高绍信已急匆匆地掠了出去。
我摇摇头,跨入殿内,病榻前看到双目紧闭、头上缠着绷带、面色苍白的柳萱。
褪去华衣美饰,少了胭脂水粉,老态毕露得让人心惊。
我试了试额际温度,屏退左右眼泪汪汪、饱含深情的小宫娥,才幽幽开口:“柳萱,我来了,这没外人,有什么话直说吧!”
眼皮猛然抖了下,随即转醒:“兰陵姐,你终于来了!”饱含委屈,还有几分撒娇,顿时让我竖起一身鸡皮疙瘩。
“别动,先让我看看你头上的伤!”说着,伸手欲解其绷带。
柳萱迟疑着闪躲了下。
“怎么了?”我故作不解,“不是你让我来看病的吗?”
柳萱直点头:“是……不过整个后宫都有太后眼线。我现在谁也不敢相信,只有兰陵姐!”
“胡太后为何要害你?”我随口问道。
“因为……因为……”柳萱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算了,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柳萱,你有没有想过?宫里既然这么不安全,皇帝也大了,你儿子也有能力养你,何不就此迁出宫外,逍遥快活,远离勾心斗角?”我建议道,也知她不可能答应。
果然,柳萱脸色一变,很是尴尬,不知如何接下去。
我笑笑,也不是真想纠结这个问题,只是提醒她别再在我面前做戏。再次伸手,扯开她的绷带:“你总得先让我看看伤势呀。难道你也当我是神医,隔着绷带就能看好你的病?”
跟我预计的一样,米粒大小的血点,周边有些泛青泛紫,是外力击打造成的伤口,不过……还算不上外伤吧,顶多是个意外。至于昏睡一天一夜?是年纪大了,还是有钱人就是娇贵?!
我故作深思,叹了口气:“表面实在看不出什么……可惜这没仪器,透视不到颅内……也不知道有没有瘀血、脑神经损伤之类的!你也知道,有些病人刚送来的时候,看上去一点事没有,可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会皮下大出血,内脏破裂,莫名其妙就死了。有些内伤只有精密仪器才能筛查出来。”
柳萱紧张了,急忙道:“昨日只是不小心被胡太后用纸镇打伤额头,我已及时躲避,应该伤得不深吧!”
“这可不好说,高绍信说你昏睡了一夜,找了你几次都没见着……御医来看过了吗?”
“兰陵姐,你还不明白这深宫的险恶吗?我怕太后再施毒手,哪敢找什么御医,就眼巴巴地指着你来呢。说是昏睡,一方面是为了自保,另一方面也着实生气,不想见人。”
“这太后对你……居然让你担心到会收买御医?”
“其实当年兰陵姐推荐我当乳母时,陛下很可怜的。虽为太子,却得不到父母关爱,胡太后宠爱次子,对他不闻不问,所以陛下便与我相依为命。现在虽然登基亲政,可还保留着儿时的习惯,遇事喜欢与我商量、征求我的意见,惹得太后很是不悦,认为我在干政,破坏朝纲,所以屡次……”
“你和太后之间的问题,我不想知道。相信这么多年下来,你比我更懂宫廷生存法则。现在我只想知道中书省的调令是怎么回事?”
“那是陛下的安排,与我无关。”柳萱急忙澄清。
无关?我暗自冷笑,还没说具体内容,就知道是高纬的安排?只有高绍信那傻子才会相信陆太姬负伤昏睡一夜,连水都没喝!
“既然与你无关,我就不打扰了!至于你的伤,好好休息,注意忌口。”我起身欲走。
“兰陵姐!”柳萱拉住我的衣袖,哀求,“难得进宫,就不能陪我多说一会儿话?”
“没时间啊,我还得为长恭收拾行装!”我惋惜道。
“这肯定是个误会,兰陵王才班师不久,不应调离。定是中书省出了差错,我请陛下彻查,给兰陵王赔罪。”
“真的?”
“真的,我断不会让兰陵姐夫妻分离。”
“那多谢了!”到了这步,我敢肯定就是她搞的鬼!
“兰陵姐不必客气,来人,上茶,我要与兰陵姐畅谈。”
望着热腾腾、香气扑鼻的茶水,过往的教训历历在目。世道险恶,这不是醉兰阁,长恭又不在身边,我是决不会乱吃东西的!
东拉西扯了一堆废话,实在无聊透顶,我再次起身准备告辞,又被柳萱阻拦:“要不吃过晚膳再走吧。我知道兰陵姐的口味……这些年深宫孤寂,连个可信之人说说体己话都没有……”
我却不经意发现她向身边的宫女使眼色,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此地不宜久留!
揣测、谦让拉扯之际,殿外传来内侍通报:“陛下驾到!”
“娘可安好?朕来迟了!”话音未落,一高挑身影已疾步入内,所有人下跪见礼。
根本来不及回避,我只得微微躬身:“参见陛下!”
“兰……陵,真的是你!”高纬一把拉住我的手,满脸欣喜。我则低着头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
“陛下!”柳萱想要起身见礼,却突然体力不支。
“娘!”高纬称柳萱为娘,可见感情深厚,“这又没外人,何须多礼?赶紧坐下坐下!这些没用的御医,幸好兰陵来了!”又看向我!
熟悉的灼热让我警钟长鸣。
“启禀陛下,陆太姬所受乃皮外伤,只需好生休养,自可痊愈。臣妇正要告退……”
“朕记得上回见到兰陵,父皇还在……”高纬突然如是道,“从前就听父皇、满朝文武提起,兰陵是我大齐神医,数十载形容不变。当年朕还心存疑惑……没想到一别七载,兰陵果然无一丝改变。”
“陛下谬赞!”我无奈干扯嘴角,“我早就不是什么神医,先帝已经褫夺……”
“兰陵无须为此烦忧。朕不是父皇!其实当年父皇也很后悔……朕可下旨恢复兰陵的赐封!”
“不用、不用!”我急忙阻止,“我的意思是陛下日理万机,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烦忧。我在兰陵王府过得很好,朝中上下再无责难之声,已是陛下大恩!现下陆太姬已无大碍,臣妇告退。”后退之际,又被高纬拉住衣袖。这该死的古装!
“兰陵无需自责,朕并无追究之意!只是多年不见,想与故人叙旧而已。朕已命人摆宴芳兰轩。兰陵可视朕为亲人,与四哥一样,留下一同用晚膳吧!”
怎么又是叙旧,我跟你有什么可叙的?当年你还是个小屁孩……我该怎么婉拒圣旨呢?烦人!
“陛下,臣妇……”
“启禀陛下,弘德夫人前来探望陆夫人!”
“宣!”高纬大喜。
娇媚佳人领着左右侍婢款款入内:“妾身参见陛下,得知陆夫人病重,前来探望。您看,这些都是平日夫人最爱吃的……呀,想必这位就是我大齐闻名已久的沈神医吧?妾身真是有幸……”
“快起来吧!”高纬还未开口,柳萱倒先心疼起来,“你这孩子身子骨本就弱,这才病愈,倒费心来看我这个老婆子。整个后宫,也就你有孝心。来人,快拿我的金丝软凳给弘德夫人歇脚。”
“喏!”
“兰陵姐,这孩子伶俐,刚进宫就与我特别有缘。平日也就只有她拿我当长辈看,嘘寒问暖,逢年过节,她也是第一个问候!”
“夫人哪里话?折煞妾身了!”我还没开口,弘德夫人自谦起来,“谁人不知,夫人心善?!自小待陛下胜亲子,悉心照顾。陛下时常感念,令妾身拜服。陛下的亲眷,妾身岂敢不尊?还指着多向夫人讨教,如何才能更好侍奉陛下,令陛下开怀?”说着,脸红了,娇羞无比,看得高纬心花怒放。
刚才不是还说什么无人可信,不到一会儿,就蹦出个孝子贤孙!我笑笑,微微躬身:“穆夫人有礼!”
谁知一片惊讶,弘德夫人更是诧异:“神医……如何得知妾身姓氏?”
坏了,“那个……弘德夫人嘛……谁人不知?!”很是牵强,却让弘德夫人满面春风,柳萱嘴角上扬,高纬更是开怀大笑:“兰陵不愧神医,区区小事,怎能难倒她?”
我干笑两下。
柳萱又道:“陛下,你看兰陵姐都对弘德夫人赞赏有加,往后可要常去,多加提携啊!”
我什么时候对她赞赏有加?!
“是、是,从来娘说得都对!”高纬心情特别好,又对弘德夫人道,“今日晚膳,你可要好生侍奉兰陵!”
弘德夫人微愣,闪过不悦,即道:“妾身遵命,能与神医共膳,妾身不胜荣幸,多谢陛下隆恩。”
我好像还没答应吧?!!
“报!”就在此时,又有通报。又谁啊?不是把我当猩猩,都来围观吧!
只是这回内侍很是惊慌失措:“陛下,兰陵王……兰陵王杀进来了!”
啊?所有人脸色遽变。
“胡说!”我喝斥,“兰陵王是我夫君,他来接我回家,有何不妥?什么叫杀进来?天下本无事,就是你们这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没事乱嚼舌根,搬弄是非!不会说话,趁早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