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人,还不看座!你们这群狗奴才,见我四哥长年不在府中,竟懈怠至此。我大齐皇族的规矩都抛诸脑后了吗?”高绍信一边训斥,一边将郑娘扶起,落座。
此举连我都觉得扎眼,长恭却无任何责难。
“六弟何时回邺?”长恭语气虽冷,却是关切。可见对这个幺弟,疼惜得很。
“四哥终于想起弟弟了吗?其实近两年我一直住在邺都王府,乞盼与兄长相聚。奈何四哥一直对我视而不见,每每来去如风。今四哥凯旋班师,举朝欢庆。弟弟生怕再晚一步,又与四哥失之交臂。四哥……还记得弟弟长何模样吗?”语中满是怨怼,不知是太在意长恭,还是……
长恭眉头微皱,有些无奈:“师兄常夸六弟少年持重,怎的越发童气?”
高绍信撇嘴:“说到夸赞,四哥面前弟弟惭愧。师父、师公心中,无人能及四哥。天分高又勤勉刻苦。四哥不用自谦,自小弟弟便对你诚心拜服,马首是瞻。只是……不懂,为何一向英明的四哥总在婚事上犯糊涂,不惜再三触犯圣意?郑氏究竟有何失德之处?”
“够了!”长恭不悦,“六弟,慎言!”
“你我至亲血脉,有何不能说?”高绍信还不怕死地向前冲,“众人皆知,四哥蹉跎至今,皆因妖女沈兰陵!”
“放肆!”长恭大怒,手中杯盏捏得粉碎。“兰陵的品性,就连你师父、师公也莫不敬服,何时轮到你妄自揣度!若非她,你早已胎死腹中,何来今日之辞!圣贤书都白读了?滚回府去,好好省身!”
高绍信也来了气,大声道:“就如四哥的醉兰阁一般,师父和师公对沈兰陵之事讳莫如深,哥哥们亦是三缄其口。倘若她是好人,又与我高氏渊源深厚,为何朝野不留芳名?我倒听说她曾暗通外敌刺杀父王,还谋害先帝,祸乱朝纲!兄长们总说她救我出世,实则是她害死我母妃,内疚害怕抵偿我罢了!”
大惊,我从未与高绍信有过接触,他怎么会认为何安妮的死与我有关?
突然阴风刮面,长恭化作黑影掠至高绍信面前,所过之处一片残破。看他魔魅的模样欲现,随时出手,吓得我一把将呆愣的元夕推出去。兄弟俩刚见面,不能因我翻脸。
元夕硬着头皮隔在二人之间,背对高绍信,冲着长恭挤眉弄眼,向着我所在的方向不断使眼色,口中求道:“王……两位王息怒!有话慢慢说,万事好商量……好商量!……王,这御赐的佳人还……还在等您发话呢!……”
那些美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低头瑟缩。初见长恭时的爱慕皆变惊恐。
“都起来吧!”长恭命道,“……你!”冷眼一扫。领头内侍一惊,“扑通”再次跪倒聆听。
“孤多谢陛下盛意,还请大人代为呈禀,孤不需姬妾,请陛下收回!”
内侍官不敢抬头,很是为难:“这……这……如何使得?难为咱家……咱家不敢……”
“王!”我向元夕打了个眼色,他即道:“各位佳人奉旨而来,未展才艺,就这么回去,陛下面前不好交代,恐都要吃罪。既然……既然陛下美意,不如就先请各位佳人各展所长供王赏阅,再做决断,也许……也许王会改变心意!”
“你……”长恭盛怒,吓得元夕不停向我的方向偷瞄,最后更加悄悄伸手指我。
长恭快速看了我一眼,不发一言,拂袖坐回主位。高绍信也自斟自饮喝起闷酒。
元夕松了一口气,立马宣布:“各位佳人请展才艺。王若满意,自可留下,啊……啊……啾!”此话一出,背后立有两道目光利箭般穿胸。
“叮叮……咚咚……”乐声缓缓奏响……
美人们迟疑着迈开舞步,缓缓舞动长袖……两位主事的王还因刚刚的冲撞,各怀心思,压根无心观赏。
倒是我们这些旁人看得津津有味,到底国家级的水准,原汁原味的民族风,赞叹的同时,愉悦不已。
热身过后,各位美女褪去惊恐羞怯,肆意发挥最佳状态,以博长恭青睐。那眼神……肢体语言……丝毫不输现代舞者……
一通吹拉弹唱后,落下帷幕。长恭放下酒杯,刚要挥退离席,又被元夕抢白,指着一人道:“启禀王,此乃丘兹国歌舞魁首,名唤夏。身姿妙曼,歌舞曲艺无一不精。吾等觉得……觉得……可留!”最后的话,元夕自己都觉得僭越,小心翼翼看着长恭神色,如履薄冰。
“你……”长恭又要发作,却听元夕不断提及:“王……王,这是我们上下一致的……上……下……”瞄我的眼睛快抽筋了。
长恭轻叹一声,对元夕说:“就留她一人。其余请黄大人送返,代孤向陛下谢恩。来人,赏!”
“喏!多谢兰陵王……多谢兰陵王!”姓黄的内侍欣喜非常,还有点不敢相信。过往赏赐,兰陵王皆不领情,毫无余地,搞得他们在皇帝面前颜面尽失,经常挨骂受罚。今日虽只留一人,却是根本性的转变,回去也好复命。想不到……兰陵王府新任总管,如此了得,他的话连兰陵王都能听从,看来日后得好好巴结。果然……越看越觉得丰姿俊朗……元夕只觉一阵莫名恶寒,全身竖起了鸡皮疙瘩。
长恭率先离场。我留意到郑娘满面黯然,而高绍信对这个准四嫂倒是颇为关怀,嘘寒问暖,嘱其好生休养,莫要思虑太多!
当晚,醉兰阁卧榻之上,长恭闷闷问道:“兰陵为何要留夏姬?想我纳妾吗?”
“想都别想!”我一口否决,“我只是觉得这个夏姬确实人美,舞艺又精湛……”
“比孤差远了,难道兰陵开始厌倦我了?”
我有些错愕,什么时候他也学会撒娇了?跟白天那个冰冷的兰陵王判若两人!我狠狠亲了他一口:“永远不可能!我老公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别想飞出我的掌心!嘿嘿嘿……你还嫌高绍信不成熟,我看你才是没长大的孩子!”
提起白天的事,长恭的脸色又阴沉下来:“这些年是我疏于教导,甚少过问,想不到六弟竟变成这样?我定当查个清楚明白。”
“不许皱眉!”我捧着他的俊脸道,“哪样啊?我觉得高绍信被你们养得很好啊,仪表堂堂,说话铿锵有力,思维敏捷,有条不紊……世人对我有误会,很正常!其实一个人不管做什么,总有人说好有人说坏。都要介意,不累死才怪!我只在乎你……只要有你就够了……”
“兰陵……”
“别,先别感动。至于高绍信……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慢慢解释吧!咱们说回夏姬,舞姿虽然热情火辣,但是目光清澈直接,毫无算计。我想只是民族性格使然,并非人品狐媚,谁说长得漂亮的女人一定都是狐狸精?!”
“我从不质疑兰陵眼光,只是不明白留她作甚?只是证明她不是想勾引孤的狐狸精?”
“我想学跳舞啊!我想让她成为咱们王府的舞蹈老师,教全府女眷跳舞,好不好?当然,你不许跟她说话,我会生气的!”
“跳舞?兰陵分明是怕我再拂逆圣意,招来祸事,才勉强自己接纳她!”
我大大方方承认:“你是我的天,我的一切!你的安危对我来说最为重要。以前我能独自工作、生活,但现在我不能想象生命中没了你,该怎么活下去!……今时不同往日,我怕世人只知高长恭,不知高纬,那可是大大不妙。但四方割据,战乱不断,高纬不得不仰仗你带兵御敌,毕竟你姓高,总比那些外姓将领可靠。可若你总拒绝圣意,难免遭人构陷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意图谋反,以高纬那小肚鸡肠的性格,不忌恨才怪。”
长恭叹气:“我已屡次上表请辞,奈何陛下不允……”
“不急,慢慢来。”我只能这么安慰,“其实我真的想学跳舞,哪个女人不爱美,谁不想在心上人面前轻舞一曲?……小时候我也算是班上的文艺积极分子,虽不是科班出身,但热忱很高。可惜后来课业繁重,实在难以兼顾。如今我也清楚自己的身体,年纪又大,受孕、生产都会有困难,所以我也想就此机会锻炼锻炼!”
“兰陵……”长恭很感动,“子嗣一事实在不必太在意。我高长恭从不介意有无子嗣传后,但求能与兰陵相守,此生足矣。我不想兰陵受苦!”
即便千年后的男人能豁达到这步的也很少,何况注重人丁香火的古人!
“不行,我一定要生个大胖儿子,补偿你儿时的缺失。你可不许拖我后腿,得积极努力配合,知道不?”
“遵命!”长恭笑道,“只要兰陵所生,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那我生个蛋,要不要?”我逗他。
“要!”长恭不惧。
“那要是……我生的是别的男人的孩子呢?”
长恭瞪我:“兰陵又戏弄我!这种事也能玩笑?”
我笑得前仰后合:“没错,我就喜欢逗你,看你各式各样的表情。谁要你放着那么多美女不要,偏要选我,那我也赖定你了!咱们的孩子男女都无所谓,但一定要像你,要完全继承你的真善美,我就满足了!所以……你一定要多陪陪我,让我身体每个细胞都牢牢记住你的样子,让咱们的宝宝天天看着你的模样长,我就不信……还能生个次货出来?!”
“兰陵……”长恭啼笑皆非,不禁再次眼眶泛红。
“知不知道你梨花带雨的模样,特别想让人蹂躏?所以……不许哭哦,正事还没说完呢,别害我把持不住摧残你!”
长恭一愣……微微点头:“知道了。其实兰陵想强身健体,不一定非要夏姬的舞技,其实……其实可以……”得,又绕回来了,看来他当真比我还介意身边多了个有企图的女人。
“其实还可以让元夕教我们打拳,伏虎拳、少林长拳!”我接过他的话,“不止我一个人要学,全府女眷都要学。不但可以强身健体,还能保卫家园,保护自己不受欺负。岂不更好?”
长恭又是一愣。我忍着笑,继续说:“好家伙,到时咱们兰陵王府都是高手,个个巾帼不让须眉,不爱红装爱武装!每天你一回府就跟军营一样没区别,个个虎背熊腰,横眉怒目,走路虎虎生风,生人勿近!挑水劈柴轻而易举,上房揭瓦更是不在话下。从此男仆、护卫都不用请了,咱们能省下一大笔开销。就连中间传话、通禀之人都不再需要,冷不丁嗷呜一声,狮吼三里,从前门到后门听得清清楚楚。老公,你觉得这样是不是更完美了?!”
长恭揉揉额头:“还是跳舞吧,孤可不想每日饱受惊吓!”
“呵呵呵呵……”我们同时大笑不已……
元夕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这次特别沉重:“王,广平侯危,医正说……恐不过今夜,广平侯请王携眷前往!”
我们一惊,起身更衣。我仍扮作小厮,跟着长恭和元夕急速来到段韶府邸。
灯火通明,满朝文武几乎都来侍疾,偌大的厅堂塞得严严实实。我拉高衣帽,遮挡容颜,越过前厅、花径,来到后方寝室。管家已在门外守候多时,不由分说,直接将我们引领进去。
形容枯槁的段韶躺在床上昏睡……御医、亲眷皆不见,榻前独留一人,听到动响,转过头来,竟是双鬓花白的斛律光。
管家退出后,斛律光才道:“沈兰陵……果然是你,形貌一如从前,怪不得老鬼急着见你们,恐怕也只有你能救他了。”
我摇摇头:“你太高估我了,生老病死,我也不例外!”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哪怕延寿数日也好啊!”斛律光不死心道。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
绝望悲恸充斥斛律光眼底:“段老鬼一生戎马,怎会轻易倒下?若连你都没办法,恐世上再无人可救……可他……为何非得等你前来?沈医工,不,神医,你再想想……”
惜英雄重英雄,昔日斛律光总看不惯段韶,两人大半生都在斗嘴斗气,如今死别在即,永不复见,肝胆相照的情谊即现,又岂是一般可比!
“吵死了,斛律光就属你嗓门大!”微弱低哑的声音传来。
“老鬼,你醒了!”斛律光欣喜奔回床边。段韶气若游丝道:“有你在根本睡不着。他们一进门我就知道了。”
“好,好!”斛律光连道两声好,“你撑着,沈医工一定能找到法子医你……咱们还未分胜负,说好了并肩杀敌,痛饮三百杯……”说到最后,语带哽咽,一向硬朗的斛律光,终于露出了脆弱和无助。
段韶轻轻道:“斛律老弟,你也不小了,还看不透吗?沈医工说过,有生必有死,你我缘尽于此!”
这话……让所有人凄凄然……
“呸!”斛律光红着眼睛骂道,“看你老态懦弱的样子,平日运筹帷幄的豪气哪去了,不就一场病吗?捱不过,大不了一死。你且在黄泉相候,待我百年归去,再战三百回合,不醉不归!”
“好!”段韶受其感染提起几分精神,“生当人屠,死亦鬼雄!”
“对嘛,这才是战无不胜的段孝先。死有何惧?人终将一死!”
“你终于承认我的……用兵之道了……呵呵呵呵……咳咳……”
“是,放眼天下,能与我相较不过寥寥数人,我斛律光对你心悦诚服!哈哈哈哈……”
豪情之余满是离别的苍凉。尤其那句人屠,更让我心惊胆战,想到先秦的杀神白起……和项羽一样不得善终!像他们这样的将领对自己一方来说,是盖世大英雄,但对他国的将士百姓而言就是魔鬼,多少性命丧在他们手中,如果真有轮回,多少冤孽要还?死一千次都不够!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一把将长恭的双手拉入怀中暖着,希望用我的体温……和救过人的福报,洗净他沾染的鲜血业障。
“咳……”腾地……长恭脸红了,小声道:“兰……陵,段侯还病着呢……”
我猛然回神……每次想到长恭的命运,就会失控……
“呵呵呵呵……”段韶笑道,“长恭之福从不在位高善战……咳……在……兰陵!咳……吾等羡之……”
“行了,别说话,好好养神!”我跨前两步,安慰道,“其实我们做医生的每天都会见到有人生,有人死,不断重复……生与死永远是对立的。没错,有生才有死,但同样也因为有死,才有生,所以死亡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我从来都不信生命会真正消失,只是存在的形态不断转移变化而已。死亡不是终结,它是另一段生命旅途的开始。段将军,不要害怕,拿出战场临危不乱的气魄从容面对。我相信您的下一段旅程,同样精彩,会……幸福的!”
“谢谢!”段韶由衷道谢,混浊的目中闪过一丝奇异,“这是我头一回听到的最不同一般……最能打动人……安抚人心的话,沈医工果然不凡,我……信你!”
我点头。
段韶又道:“老夫自知大限已至,本不该让王和沈医工夜半多走这一趟,奈何……奈何老夫一介凡夫,临终仍参不透生死,放不下挂碍……想请神医指点……指点我段氏子孙……兴衰……可会因我离去衰落?我想沈医工……一定……知晓,莫诓我……”
我叹气,想了想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就算让你知道又能如何?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我说过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做兄弟。债还完了,两眼一闭,你再不是段韶,那段韶的子孙是好是坏跟你有什么关系?喝过孟婆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段韶执着地望着我,依旧充满期待,我只得道:“我真的不是神仙,很多事……不清楚!”国破家必亡,最好不过投奔新主,偏安一隅,但百年之后同样一把枯骨,差一点的就……更糟糕的没等上战场,就被高纬给……我实在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残忍的事实。“……包括斛律将军所说黄泉之事,我亦一无所知。不过……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犹豫再三,决定告诉他,就当相识一场最后离别的馈赠……凑近,低声:“你的兵法、用兵之道,将与韩信齐名,名垂后世,受百年……不,应该是千秋万代的景仰!我保证,一千五百年后,你的威名依旧响彻我华夏九州!”
老泪纵横,段韶很激动,胸口剧烈起伏,望着我……我很郑重地点头确认。
他长叹一声:“不枉此生。”缓缓闭上双目……
“斛律光,快,如果还有话没说,用力搓他掌心的劳宫穴,保持温热,可暂缓气绝!”
斛律光想也不想低头照做,他比谁都舍不得老战友离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们与段韶的亲眷一同守在外厅,侧耳听着从内不断传出的《敕勒歌》,时低时高,时而汉语时而听不懂的鲜卑语……当年我听高欢和斛律金并肩唱过,如今是段韶和斛律光,岁月催人老,本来课本中一首欢快的民谣,为什么每次听到都这么悲凉?
子时已过,丑时三刻,歌声骤停,众人皆惊。片刻,房门大开,斛律光跌撞出来,眼含热泪大声道:“广平侯段韶,薨!”
顿时丧钟大响,孝子贤孙全部涌了进去,上下一片哀恸……
我与长恭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进进出出的忙碌……趁着无人注意,悄悄用袖抹去泪水,脑中全是当年随高欢回邺,渤海王府门前初见段韶时的英姿勃发……转眼二十多年,生命就在时间中老去、流逝……佛家说无常,说万物皆空,此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无奈和恐惧。
我和长恭也会有这么一天,我该如何放下、参悟?光想想都觉得痛彻心扉!
“兰陵……”温暖的大掌悄悄握紧我冰冷的手……长恭,我一定要改变你的命运!
段韶算得上齐国第一名将,他的葬礼堪比国丧,隆而重之。
他国使节纷纷表示哀悼,高纬也屈尊前来吊唁。皇亲扶灵,满朝文武送葬,更可贵的是,百姓自动跟在队伍后,送段韶最后一程。
我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看到了曾经很熟悉如今很陌生的身影……贵不可言,但我也早没了相认的兴致,各安天命吧……
一连三天,整个邺城,一片素白,沉浸在悲痛中。
“兰陵,看什么?丢东西了?”长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旁。
“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会不会是宫里起疑了……”希望不是我多心。
长恭一凛,飞身出去查探,片刻回来摇头:“并无可疑。这几日大丧,陛下亲临,宫里走动自是多些。”
“嗯,我累了所以精神紧张。长恭,我想先回去休息。反正……已经入土为安,这饭吃不吃也无关紧要了。”
“好,咱们走!”
“你不能走。你得留在这,以免惹人怀疑。”
“但兰陵……”
“让元夕送我回去吧,天子脚下,你又在邺,谁敢动我!”
长恭这才召来元夕,好生嘱咐。
回到醉兰阁,绣云已贴心地为我准备好洗澡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放松,然后睡觉。
换好衣服,绣云突然开口:“沈医工,夏姬已在府中数日,该如何安置?”
我轻轻道:“我们已经商议好,你问元夕吧!”
“喏!”绣云欲言又止,不愿就此退下。
“有话直说。”
绣云跪下:“请恕奴婢斗胆!”
“起来,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实在不方便的话就改天吧,我真的很困。”打个大哈欠。
“沈医工!”绣云急忙起身道,“奴婢深知沈医工与王感情深厚非常,沈医工在王心中无人能替。奴婢亦知沈医工宽厚、善良……”
“说重点!”我哈欠连天。
“沈医工,可否怜惜郑娘?”绣云终于道出目的。
“如何怜惜?咱们府上没有善待她吗?”我反问。
绣云轻咬贝唇,低头不语。
我轻叹一声,柔声问道:“绣云,如果让你和元梦共侍一夫,你可愿意?”
绣云一僵,嗫嚅道:“不论王命还是夫君之意,奴婢都应……”
“我不是在考你妇德,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元夕再娶元梦入门?每天看着他们亲密,你一三五,她二四六,分享夫君,是否满心欢喜?”
终于,绣云诚实地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就不必再问了吧?!”
“沈医工,元夕岂能与王并论。元夕一介莽夫,王却肩负……”
我摆手打断绣云的话,这种观念最要不得。“感情从来与身份地位无关,爱情面前论心不论金,人人平等。你知不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长恭多羡慕你和元夕能恩爱相守?他有没有强行拆散你们?或者利用权势硬把元梦指给元夕?……因为他也知道感情的世界里,容不下第三个人!你呢,自己做不到的事,何苦为难我?”
绣云无言以对。
“郑娘的事,你无需担心。我们已经商定,若能觅得更好归处,我们奉上厚金,诚心祝福。若无依靠,我们养她终老!”
“喏!”绣云还想说什么,最终沉默退出。
长恭回来后,我只字未提。因为我相信绣云心善,只是因为郑娘孤苦,心生怜悯,有感而发!
日子平静了一个月,迎来真正的春暖花开,院里的紫叶桃全部盛开。长恭每日上朝,我闲来无事,就在桃花盛开的地方散步游走,很是惬意。
这日,绣云远远奔来,仓皇跪倒,神色慌张:“沈医工,郑娘……郑娘……她悬梁了!”
“什么?”我大惊,“她……她为什么自杀?是不是有人背地欺负人、使绊子?!”
“奴婢们不敢!”绣云急忙否认,“奴婢谨遵王令,绝不敢违逆!郑娘自尽是因为……因为身孕!”
“什么?”我再次震惊,史书上没这段啊,“谁……谁的?”
绣云为难,羞于启齿。
“难道是你们王?”我觉得她如是暗示。
“不可能!”即刻否决,想都不用想。
“沈医工……可还记得,凯旋之初,王曾于宫中宴饮三日才归?”
我点头。
“其实那日王回府入阁前……烂醉怕……怕惊扰沈医工……就先去了郑娘的住处……”
什么?……我记得当日长恭进门之际,确有疲态,但只是微醺,还因为嫌脏,要将大氅扔掉……
“你的意思是长恭酒后乱性?”
算算我们回邺不过月余,就算怀孕,以古人诊脉的方法,这么早就能确诊?
“奴婢不敢妄议主上,也不知房内实情,只是腹中孩儿无辜,郑娘孤苦,还望沈医工大量,给她个名分,让孩子名正言顺诞下。”
“这是两码事!如果真是长恭的,就算我与他分手和离,他都要负责。但如果不关长恭的事,这种事怎么可以乱认?我相信长恭……你也应该了解你们王的内力,区区几杯酒不足以让他丧失判断。”
“奴婢万死,沈医工万万不能离开,奴婢深知王对沈医工的情义……只是沈医工多次重伤,气血亏损,不足以诞下王嗣……不然……不然王也不会命奴婢在沈医工的膳食中加避子汤!”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震得我站立不稳。避孕药?长恭比谁都清楚,我想为他生孩子,他的满心欢喜和感动,都是装出来的?说不通!
“你骗我!”我大声道。
绣云一咬牙,将实情和盘托出:“奴婢斗胆违抗王令,王说沈医工身体羸弱,不宜受孕生产。这才吩咐奴婢下药,这药的分量,皆由王亲自调配……”
“住口!我不信,长恭不会这样对我!我要亲自问他。”
“沈医工恕罪,沈医工恕罪。还请看在孩子的份上,大人大量……”
“让开,别挡着,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我向外冲,谁知没跑两步,气极攻心,一阵晕眩,向前栽倒,不省人事……
不知多久幽幽转醒,一张年轻焦急的面庞映入眼帘。
“你……你是……怜心?”我认出。
“沈医工终于醒了?!”怜心惊喜,“奴婢这就去禀报王。”
“等等!”我唤住她,问:“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
“绣云呢?找她来,我有话问她!”
谁知怜心也突然跪倒:“沈医工一定要救救绣云姐,她无心冒犯!”
“做什么?快起来!”我忍不住头疼,烦死了,“她怎么了?”
“绣云姐多嘴,气晕沈医工,惹王震怒。元总管亲手绑了绣云姐,押至堂前,听候处置!”
“处置?怎么处置,不会要她的命吧?放心,你们王没有那么残暴!”
“可是……这回……王真的很生气,沈医工,你看外面的石台石柱,都被王打碎了!”
透过窗棂,隐约看到……一片狼藉。唉!
“他们现在哪?带我过去!”
怜心扶着我来到书房时,只见绣云双手捆绑在后,跪在堂前。脸颊红肿,口角渗血,很明显被掌过嘴,长恭坐在书案后,冷酷地望着一切,没有赦免的意思。
元夕站在绣云身后,挥鞭欲打。
“住手!”我急忙阻喝。
“兰陵,你怎么来了?”长恭飞跃我身旁,满怀关切。
“别碰我!”我推开他,“你怎么能让元夕亲手鞭打他老婆,何其残忍?”
长恭望着绣云,恢复冷然:“元夕是总管,下人犯错,理应惩戒。若是旁人,只怕下手更重。”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枉逞口舌之能,欲加害你!”
“那是郑娘没怀孕,还是你没给我吃避孕药?如果都是事实,何错之有?”
“兰陵……”
“让开,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对我,每天虚情假意,戏好好呀!”
“我……”长恭语塞。
“这笔账咱们慢慢算。我先要搞清楚,郑娘到底有没有怀孕?”
长恭神色僵硬。元夕道:“不足两月。”和我们回邺的日子很吻合!
我倒退两步,长恭伸手欲扶,又被我推开:“你经手的?”
美眸喷火,长恭亦怒气冲天,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兰陵不信我?”
“我信!”我脱口道。虽然避孕药伤透我心,但我怎么也不信他会对郑娘……否则这么多年的等待不是一场笑话?!
“府上的男子总共就那几个,不是你……就是……元夕,是不是你干的?”
元夕一哆嗦:“神医哎,你可不能冤枉我!不管王决意如何,郑氏在外人看来就是王的人,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这就召集全府男丁,逐个审问!”
“不用,如果连你都不敢的话,他们更没那个胆!事情闹大,徒惹笑话而已,丢的是咱们的脸。不许去!”
那怎么办?元夕无奈。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地上有把刀,缓缓捡起走到绣云跟前,手起刀落……砍断绳索,与怜心一起将她扶起。
“对不起,绣云,让你受苦了。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但我觉得你最应知晓郑娘的孩子是谁的?!此事关乎王嗣,搞不好会被有心人利用招致灭门横祸。兰陵王对你有恩,这多么年王府对你也不薄,还成全你和元夕……你忍心陷王于不义吗?事到如今,还要为那个始作俑者隐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