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逢仲秋月圆,每每忆起父皇与两位皇兄……音容犹在……昔日之教导……朕心……痛极哀伤!……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朕诚心祭拜众位先皇,骨肉血脉!今四方争霸,天下云扰,莫能拯救!朕资愚钝,但不忘前训,复兴大周。先皇神灵不昧,想自知之,助朕铲除四方邪佞,佑我大周万世绵延……”宇文邕红着眼眶举起案上三杯酒,一一洒落。
宇文护一度面色阴沉,即恢复自然,与百官一起执杯洒酒,撩袍跪地,口称:“愿先皇安息,神灵得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冢宰快快请起!”宇文邕急忙将宇文护扶起,情深道,“大冢宰与朕本就是至亲血脉!这些年若无堂兄悉心辅佐,朕……不知如何面对先皇卒然崩逝,如何挑起一国之君的重担?!所以众位卿家,理应待大冢宰……如朕亲临!”
此话一出,有人不忿,更多的则面露奉迎喜色,统一应承:“是!”
“平身吧!”宇文邕这才满意,端起一杯酒,对宇文护道,“朕敬大冢宰,劳苦功高,日后国事还有赖大冢宰莫辞辛苦!”
宇文护毫无愧色,也没有一丝惶恐,直接拿过宇文邕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谢陛下。”猖狂至极!
宇文邕却不以为意,命人又端上一杯,朗声道:“朕也要谢众位卿家,多年来为我大周劳心劳力。望尔等日后更加同心,共助大冢宰治理国事,戍边拓疆,朕心慰之!”
阿史那跟着起身,与宇文邕一并饮之。接着,群臣尽饮,又是一阵朝贺:“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邕一挥手,有内侍道:“宴起!”各自回座,这才开吃。
搞得跟年终感恩答谢会似的,我暗自好笑,宇文邕应该看清宇文护有多少党羽了吧?!放眼望去,差不多三分之二!但其中又有多少掌握着成败关键?如果他还和我一样糊涂的话,历史真要改写了!所幸我没打算在这生根。不由自主,眼光飘向不远处,仍然假扮禁卫的高大身影……
管他宇文护有多厉害,我也不怕了,心中无比踏实,因为长恭就在身边!
“你究竟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他。
“沈泰命丧,陈国大乱,陈帝自知一时无法集结军力与我相抗,便将你的行踪告之。我思量于江中解救你的机会甚渺,便按兵不动。对外闭门却扫,实则悄然入周。周国军政……我也知晓不少。想那宇文宪和宇文邕才是一母同胞,又怎会真心为宇文护所用?他必然将你置于后宫。”说到此处,长恭很是恼火。我笑着将他抱得更紧!经过之前的大闹,现在宫中大都被宇文邕大驾引至中秋夜宴处。此地偏僻,我不怕有人经过、暴露长恭的身份。
“禁卫军直接关系内宫安危,但周国军政大半落入宇文护手中。宇文邕为了培植亲信,只能从绿林、江湖筛选,所以黑甲遮面,恰巧给了你混入的机会!”
长恭点头:“虽无一人来自宇文护麾下,但难免有人为荣华被其结纳,做了内应。我跟踪其一,适时……适时替代。三日后迎来你这位神医!”原来他比我还早三天入宫。
“这么说自打我跨入正阳宫,你就已经在等我了?只是禁卫不能直接接触女眷,所以苦无机会?”
长恭又点头。
“刚好那天你听到我请祢……宇文邕找帮手,你正好有机会进入正阳宫?”
这次长恭却摇头。“那你怎么知道我缺人……”
长恭笑了,风情万种,让我失神,却语带一丝怨嗔:“不是刚好听到兰陵需要人帮,而是兰陵既要煮我又要休我的时候,已在侧多时!还有前夜宇文邕和宇文护争执被兰陵撞见……”
原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说……说的那些……嘿嘿嘿嘿,真是不好意思,长恭真是好讨厌……嘿嘿嘿嘿……
“神医……神医?”
“大胆沈兰陵,陛下唤你几声,你竟充耳不闻,一个劲地傻笑!莫不是嘲笑吾皇?”宇文护添油加醋道。
……啊?“咳!”我回神立马正色道:“非也!我见大周天子英明,上下同心,替你们君臣高兴。”咦……这话说得真肉麻!都是被宇文邕兄弟带的。
“当真?!”宇文邕大喜状,“神医吉言,我大周必国运昌隆。朕重重有赏,来人……”
“不用,不用!”我推辞,“多谢陛下美意。草民过惯了散漫生活,只求早日回归山林,就是最大的恩典。”
宇文邕刚要开口,宇文护不屑道:“回归山林?我看是投齐吧?”
“哪都好,只要远离周国,大冢宰就能睡个安稳觉,不必日夜担心龙脉烧身,岂不乐哉?”
“你……”伤疤又被当众揭开,宇文护暴怒,“我看你分明要将我大周机密泄露至齐,本座岂能容你?!”
我好笑:“一到周国,我便被安置在深宫内院,能接触什么军政要事?难道告诉别人皇后有多美,也算泄露机密?”
阿史那微愣,面泛红色。
“二位莫争,其实神医……可否想过,我大周不输齐国,朕亦能……”宇文邕竟顺着宇文护的话规劝我。
“陛下!”我直接打断,“草民并非归齐,只想跟夫君团聚。他在哪,我便在哪。如果陛下能招揽我夫君,我也不介意留下。”
“兰陵王何足为惧?”宇文护又不屑。
“传闻大冢宰从未与兰陵王有过正面交锋,不知真的无缘,还是……有心避之?!”
“你……”宇文护又要怒吼。
“你什么你,你拉倒吧!世人皆知,兰陵王领兵卓越,勇冠三军,十个你也抵不上一个他。要不然,也不会大费周折利用我了!是不是,齐国公?”
宇文宪见被点名,又貌似无害地笑笑。
“你……启禀陛下!”宇文护突然转身对宇文邕说,“臣与沈兰陵多次交手,深知此人奸狡,绝非神医!”
“大冢宰此言差矣!”韦孝宽适时出列,恭敬道,“启禀陛下、大冢宰,神医之名乃太祖皇帝亲口所赐,绝非欺世盗名!”
宇文邕点头:“朕亦听父皇多次说起,想必堂兄误会了!”
宇文护坚持否认:“这正是沈兰陵奸狡之处,连先帝也被其蒙骗。如今臣不能让陛下再受其害!臣已请了阿育王寺的高僧前来证其邪佞之身!”
“这……”宇文邕犹豫,宇文护已命人照办。
片刻工夫,一大群和尚鱼贯而来,人数众多,将夜宴席团团包围。我见长恭想靠过来,悄悄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暂时不会有事。
“贫僧知迷,见过吾皇陛下,见过各位大人。阿弥陀佛!”领头的僧侣眉目清秀,年纪不大,身披斑斓袈裟,很是鹤立鸡群,率先上前躬身合掌见礼。接着他又低眉敛目向四下致意,唯独对我视而不见!
“大师不必多礼!”宇文邕尚未发话,宇文护便迫不及待道:“来人,赐上座!”
韦孝宽皱眉,宇文邕依旧神色从容。
宇文护介绍道:“阿育王寺自建成以来供奉佛骨舍利,佛家圣地,历朝国寺。知迷大师便是现任大监院,别看他年纪轻轻,上食埃土,下饮黄泉,无一不能……不像某些无耻之徒顶着神名欺世,与知迷大师相比……云泥之别!”眼光瞟向我。
宇文邕惊叹:“想我大周竟有如此高人护持,幸甚,幸甚!大冢宰何以今日才得举荐?”
知迷僧谦虚含笑微微低头。
“臣与知迷大师相交多年,时常听其教谕,传达神旨,并据此治国,我大周才有如今这般盛世之相!只是大师经常云游,讲经说法,为百姓发蒙解惑。此番若非本座亲自再三相邀,大师岂会踏足我等凡夫俗宴?一切只为力证沈兰陵之妖邪真面目!”
知迷僧立即肃容,再次弯腰合掌:“阿弥陀佛!启禀吾皇陛下,贫僧自幼出家,潜心修佛,不敢妄称大有所成,但……上至九天神佛,下至地府亡灵,皆可出入一览,代为通传!”
……我差点笑出来,说他胖还真喘上了!但宇文邕深信不疑,敬仰佩服万分:“大师可否赐教,大周运数……”一丝紧张表露无遗。
知迷淡淡一笑,高深道:“只要陛下继续亲贤臣,江山自可万世不衰。”说完对着宇文护躬身一鞠,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言下之意,这个贤臣就是宇文护,大周的运数跟他息息相关。
彻头彻尾的骗局,我算看明白了,这个知迷跟宇文护是一伙的,而且勾结很长时间了,典型的利用宗教干涉政治!宇文护先用权势将知迷包装成高僧,受人景仰。之后,再反过来利用高僧的话将宇文护塑造成天命所归之人,理应接管江山。将来有一天,让宇文邕禅位的“神旨”肯定是由知迷传达,到时,大周的运数是不会断,但宇文邕的性命就……
只听知迷继续胡诌:“昨夜小僧于禅房打坐,化境之际,忽闻仙人自西驾鹤而来,留下八字箴言‘妖从东来,沈氏祸国’!小僧这才应大冢宰之邀,急速入宫。还望陛下决断,以免祸及苍生。”凌厉的目光望向我,木鱼声伴着念经声四起。
所有目光集中过来,不会真以为我会当众“显原形”吧?!
“静一静,静一静……”就和刚进宫皇后率领的阵仗一样,没人理我。不得已,将桌案上的盘碟一股脑儿推到地上,才算打断。
“大胆沈兰陵,竟敢在圣驾前耍泼,来人,将此妖孽拿下!”
刀剑出鞘声……
“且慢!”韦孝宽急忙喝阻,对宇文邕道:“陛下三思!……若无圣意,谁敢在驾前亮兵器,以谋逆论处!”
看宇文邕为难的样子,我很感激韦孝宽,“多谢韦大人,还是我来吧。”随即大声道:“这样多好,安静下来,才能好好说话。”
我问知迷:“敢问大师,天下沈姓之人何其多?箴言又没说名讳,为何大师认定是我?”
“能近君侧,影响国策,惟你一人!”
“可我并非由东而来,是齐国公亲自将我从陈国带来的。”
知迷从容道:“施主号称齐国神医,与兰陵齐国王渊源颇深。且精细算来,陈国亦在我大周东边。”
“那照大师所言,与陛下最亲近者莫过于后妃,是不是但凡沈姓、不论从齐或陈来者,都应处决?”
知迷想了想,很郑重地点点头。
我冷笑:“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爱惜飞蛾纱罩灯,扫地不伤蝼蚁命。所谓高僧在不能确认谁是妖邪的情况下,竟主张宁枉勿纵?!”
“罪过,罪过!”知迷慈悲惶恐:“出家人第一戒律便是戒杀。不过降魔卫道,亦是我辈之责。若能除一人,得保天下安宁,贫僧愿与施主同坠阿鼻地狱!”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宇文护得意大笑:“沈兰陵,任你巧言如簧,在真正高人面前亦无所遁形!”
是吗?我拔下头上的发钗,向知迷扎过去。知迷本能将我推倒,众人哗然……
我瞥见长恭按捺不住,就要奔来,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掸掸灰,向众人示意无碍。
“沈医生,你这是……”韦孝宽关切道。
“没事,没事。刚刚大师不是说愿与我同坠地狱吗?我只想印证一下他是否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下到地狱才能不受百鬼侵噬,原来……还是常人的反应!”
知迷急忙辩解:“施主举动突然,贫僧不知何意……”被我打断:“大师无需解释,我虽不是教徒,亦知佛门中人涅槃后才能证道成佛。大师现在还是肉胎凡身,自然会有常人的本能反应,无需羞愧……其实我亦早闻佛法博大精深,佛光普照,佛陀更是心之所住,无处不在!常听百姓说,用素食鲜果供奉佛前,最为得当,是吗?”
知迷对我突然的转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点头:“佛家戒荤,随喜布施便是最好!”
“恰巧此次我从陈国带了些顶级的贡米,只有陈帝和极少数的皇亲才能享用,就请大师代为贡于佛前,以表我敬佛之心!”
不等知迷反应,我直接对长恭所扮的禁卫说:“你,去把我……我的贡米拿来……就放在厨房侧门处……颜色金黄……”
“喏!”长恭心领神会,飞驰而去,不消片刻,便提着一个精美的布袋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倒入精致的盛器中,我则小心翼翼捧到知迷面前:“大师您看……是不是很像黄金?谷粒非同一般!据陈国国师所言,长年服食此谷,不但可以延年益寿,说不定还有……仙缘!”我刻意压低声音。
虽有疑惑,但在贡米和仙缘的宣传下,知迷难掩喜色,毫不推辞接过,交给下首的僧人看管。然后又假惺惺地对我说:“四方神佛皆见沈施主敬佛之心,必能减轻满身罪业,只是前罪已深……”
“其实神医之名并非我自封,实乃先帝抬爱戏称,大师不必当真。如果给世人造成误会,何不就此请陛下撤销,以正视听?!”我就看他这出戏怎么唱下去,“不过祸乱大周,实属欲加之罪!陛下可证,自我来到大周,可曾打听过一件国事、军事机密?”
宇文邕摇头。知迷又道:“你曾于安坪村伤害大冢宰,又在洛阳之战伤我十万大军性命。此等罪孽,恐怕百世都要轮回于畜生道!”
放屁,我心中暗骂,面上依旧不慌不忙:“两军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师说齐军伤害周军不对,难道齐军就该坐以待毙,任由周军屠杀?这就是大师眼中的众生平等?佛家论缘起,讲因果,敢问大师刚刚所说的两战,哪一次是我挑起的?事态发展的后果应由谁承担?”
“说得好!”韦孝宽小声赞道。
知迷和宇文护同时脸色一变。
我接着说:“出家人理应四大皆空,想不到知迷大师眼中不但有国别之分,而且……就周国而言……也只有大冢宰的喜怒得失才是大师考量是非对错的标准!请问大师心中是否真有百姓……有没有陛下?”既然你们要我死,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知迷急道:“大冢宰乃不世英豪,他的言行与百姓福祉相关,大周正因有他,百姓才得享安宁!你伤害大冢宰,就是伤害大周福祉。”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已不需我再费口舌反驳。这是公然将宇文护摆在宇文邕之上,自古只有天子才能与国运、百姓福祉并论。虽然宇文邕没说什么,但君臣大都看清这位大师的立场了。果然人在慌乱下就容易出错!宇文护面色愈发阴沉,知迷慌了。
冷场片刻,我再度开口质疑:“百姓安宁?”我一指刚刚的贡米,“那为何连寻常百姓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贡米,其实就是你们周国的糠!大师您无所不知,竟连喂猪的糠都不识吗?”
四周传来嗤笑,知迷的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竟恼怒道:“贫僧专心礼佛,从未喂过猪,如何得知?你竟拿猪食戏弄出家人,可知罪业深重,天谴果报更重!”
“呵呵……”我笑了,“依大师所言,真不知您平时是如何普渡众生的?没错,这糠在皇宫是喂猪的,可在宫外,就是寻常百姓的食粮!”
“这……怎么可能……”知迷彻底慌了。
“怎么不可能?如果你真有踏进百姓的生活中体验疾苦就该知道!黄河治理不当,年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加上旱灾、蝗祸处处,百姓自己种的粮食一口吃不上,全部上缴还不够苛捐杂税,他们只能啃树皮,挖野菜,饿极的时候……连人都吃,处处饿殍,有糠吃已经算不错了!”
“是本座令各州郡府县衙,大师云游所到之处须好生款待,不得怠慢!所以他没见过糠,也在情理中!”宇文护适时解围。
“那他真是有福之人!”我冷哼。
“我记得佛祖释迦牟尼生来便是贵族皇子,享尽尊荣,可他为解救众生脱离苦海,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毅然出家,尝遍世间所有苦楚折磨,终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地藏王菩萨大孝,为救亲母数度舍身入地狱,并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还有苦难佛,大肚能容,愿替苍生容尽所有苦难之事。达摩祖师为参悟妙法真谛,独自山中面壁九年……大师您觉得他们有何共同之处?”说来这些知识多亏院里的老病号,人老了,总会有所寄托,佛教在我国有着深厚悠久的群众基础,听多了自然也能说些皮毛,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能用来震慑古代“高僧”!
知迷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都成佛了,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摇头:“其实他们的共性是来自众生,心向众生。佛不是神,他们是曾经跟我们一样的凡人,只是他们觉悟了,脱离苦海的同时,还不忘我们这些众生,于是留下佛经记载他们修道的过程和感悟,希望我们也能像他们那样永脱苦难,这才是佛的伟大!这个世界不是神创造的,是我们创造的,是因果造成的。其实佛陀在梵文中的意思就是自己觉悟,觉悟他人,觉悟一切而无所不知,无所不觉。菩萨,菩提萨埵,直译就是觉有情,而有情指的是有情爱和情性的一切众生,将自己和众生从愚痴中解脱出来,从而得到彻底的觉悟解脱。不论佛还是菩萨,从始至终就没提到一个神字。我虽不是佛教徒,却也很信奉这些观点。有因必有果,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做了坏事,也不是光念几句佛号就能消除罪业的……大师,您说是不是?”
知迷满脸震惊,不知如何反应,其他人也听得入迷!
我将手腕高高举起:“本人从医多年,自认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体力劳动者,可手上仍然留下从业的痕迹。这是我写字留下的茧,还有这里……这里……是我在学习、执业过程中,不可避免长期接触各类医疗器械留下的痕迹。韦大人,也请将您的手伸出来!”
韦孝宽毫不犹豫照做。“你们看,韦大人文武双修,这是他长年执笔摩擦留下的薄茧,这是他握剑习武的痕迹。最后……有请皇后娘娘!”
阿史那虽有疑惑,但在宇文邕的眼神默许下,走了下来,伸出纤纤玉手。我柔声道:“陛下有肺疾,皇后娘娘爱夫心切,经常亲自煎药,所以不可避免地被沸腾的药汁烫伤,留下瘢痕!”
阿史那一愣,有些不自在道:“神医究竟想说什么?”
“不敢!”我道,“我只是好奇为何知迷大师的双手,竟比周国最尊贵的女子还要白嫩细滑?”这是他刚刚推我的时候看到的。
“连皇后娘娘、当朝大员都有染尘的痕迹,更遑论外面那些每日为生计、温饱奔波的百姓!敢问大师如何做到十指不沾阳春水地为百姓解惑?当真动动嘴皮子,念两句经文,就能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那佛祖为什么还要舍弃荣华苦修证道呢?知迷大师修的什么法门,竟能如此神速?”
知迷脸色惨白,我当没看到:“一粒种子,只有被放在适合的土壤中加以灌溉,才能发芽生长,这是因果,不是念两句经文就能凭空出世的……各位大师我理解的对吗?”无人应答,非常安静。
“我不懂佛法,但据我多年从医的经验,无论男女想要皮肤细滑,体内一定要含有丰富的脂肪和不饱和脂肪酸才行,这可不是靠长年吃素,或者精神过于专注某事可以办到的!……现在再看看知迷大师带来的教众,大都又白又嫩,面色红润,不像苦行僧……反倒比军营的兵将,甚至在座官员的气色都好!难道大周的水土当真如此养人?!你……”我随手指了一名僧人,“佛教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土的?”
“呃……”那僧人一惊,知迷想要开口解答,被我喝住,“你闭嘴,我问的是他!得道高僧的弟子不会连这么基础的入门问题都不知道吧?就你,快说!”
“魏……”僧人战战兢兢答道。
“错,是两汉期间!”我又拉过一人问道:“阿育王寺始建于哪一年?”
“汉……”
“是晋太康三年。”韦孝宽看不下去,出声纠正。
“佛祖哪年涅槃的?”
“小……小僧不知,神医饶命!”
我松手,因为我也不知道。
又拉一人:“佛祖本名叫什么?”
“释……释迦牟尼!”
“错,是乔达摩悉达多。因为其父是释迦族,佛祖证道后被尊为释迦牟尼,意为释迦族的圣人。这都不知道,你学的什么佛?”
“阿育王是什么人?……”
又陆续问了几个问题,不出意外,无一答上。
最后我笑着对知迷和宇文护说:“别以为剃了发,穿上袈裟,念几句‘阿弥陀佛’就都有资格被尊为僧人。”
要不是双手紧紧撑在案上,知迷早就全身发抖了。
“哎哟,是真的!”宇文宪突然跳出来,拉起知迷的手,“大师的手好滑,可否赐教如何做到?我长年征战在外,皮糙得很,每次回府,我那些妾室……都嫌不够温柔……”
“皇弟!”宇文邕拉下脸,“怎可如此轻佻,亵渎……”不知如何称谓,不仅宇文邕,现在所有人都对知迷有了很大疑问。
宇文宪灰溜溜地摸摸鼻子,看到阿史那一脸尴尬,急忙告罪:“皇兄一向知我口不择言,皇嫂千万莫与我置气!”
阿史那微微点头,疾步坐回宇文邕身侧。
我接着对知迷说:“大师指我是妖邪之前,可否自证真有这个资格?!”
“沈兰陵,休要架词诬控!”还是宇文护仗着位高权重跳出来。经营多年,知迷的命运与他休戚相关。“知迷大师潜心修佛,宽厚待人,对僧众疏于监管,此番回去必严加教导。你那些问题若问大师绝无疑难。大师多次降妖伏魔,早已遍传京都,虽未得金刚不坏之身,但尘气已除,修得法相庄严。你怎可以凡夫之相来度量高人,无知之极!”
法相庄严?“那我再请教大师,《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何解?若大师真的信奉佛祖、佛法至高无上,之前所说昨晚见仙人驾鹤西来,又作何解?究竟是佛经错了,还是大师所见才是妖邪。可大师是得道高僧,又怎么会分辨不出,还奉妖邪的箴言为神旨呢?究竟哪个环节错了?”
“哗”一声,知迷终于支撑不住,失手打翻案上的盘碟。
我再接再厉打破他的神:“哦,对了,《金刚经》中还有一个典故,昔日佛祖被歌利王割截身体,因心怀坦荡,无一丝嗔恨贪怨,身体即刻复原如初。大师既已证道,又得法相,相信也能做到如此,要不……再试试?”我再次拿起发簪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豆大的汗滴不断从额际滑落,知迷不知所措,如果不试证明他心虚,当众欺君就算宇文邕放过他,坏了宇文护的苦心经营,宇文护也不会再留他落人口实。可不躲开,他肯定以为我会借机杀了他。横竖都是死,知迷僵在那里,不知怎么做才有一线生机。
看他一副痴呆模样,我也犯难了。原本想吓唬他,关键时刻向我求饶,供认一切。如今这样……难道真要我当杀人犯……我寻思着是不是找个非要害刺进去……
“区区小事,何需劳烦神医,就让在下代劳吧!”犹豫之际,突然上来一道人影,举掌重重拍在知迷的肩胛骨上。竟是杨坚!
“啊”知迷惨叫倒地,呻吟不已。我想杨坚下手应该有分寸不会致命,故意对知迷道:“大师忍住,记得要心平气和,法相才能恢复如初!”
“救我……救我……”知迷何曾受过这种罪,以为骨裂就会丧命,不住哀求……算了,他已得到教训,想来以后也不敢再装神弄鬼。刚要蹲身查看,被杨坚阻拦,向我微微摇头。
他是故意让知迷多痛苦一会儿,号的越大声,百官听得越清楚,就像巴掌当众狠狠落在宇文护脸上。果然,宇文护气得要吐血了,咬牙攥拳。
“哎哟……啊……哎呦……救我……”凄惨的声音不断飘荡在夜空,令人悚然。宇文护的党羽暗自惊心,思忖这风向是不是要转了?
够了,我只为自保,不想参与党争,知迷要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在这里。
就在我打算施救之际,又冲上来一道人影,一剑封喉,瞬间了结知迷的性命。我惊看凶手,在这还能佩带武器的,除了宇文护只有……宇文宪这个搅屎棍!
“你……”我气极。他先是在正阳宫里杀了宇文护的随从,现在又杀了知迷,宇文护肯定把账都算在我头上!知迷是不好,但罪不至死……这小子就是故意的。
果然,他无比正义凛然地对所有人说:“此人就是鸡鸣狗盗之辈!欺骗大冢宰多时,幸而大冢宰英明,未受其蛊惑,不然大周江山就要败在一个妖僧手上,可憎,可恼!”转而又讨好地对宇文护说:“堂兄,五弟替你除害,不必忧虑背后讥笑议论,谁敢拿此事构陷大冢宰,我第一个不放过。”真是兄弟情深,感人肺腑……我想吐!
宇文护面目阴沉至极,身形摇晃了一下,想必受了很大打击!双目闪着凶狠的光芒,一步一步走到知迷尸体旁……缓缓取过宇文宪手中的宝剑……
我还以为他要报仇之际,宇文护突然抬脚狠踹知迷尸身,又举起宝剑泄愤般胡乱挥砍,吓得僧众惊恐不已。
“来人,把妖僧的尸首拖出去,再有犯者皆此下场!”他咬牙切齿,狠狠瞪着我一眼。
“对!”宇文宪立马补充,“阿育王寺一干僧众交由大理寺刑讯,给我好好审,不能让一个包藏祸心的漏网。”
宇文邕一点头,大批御林军涌入,拖走僧侣,顿时一片求饶求救声……
突然,一道轻不可闻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脑海:“神医亦非神仙,目光斐然只因出身非此。吾等自知命中有劫,还望神医施以援手,因果不爽,阴德天报!?阿弥陀佛!”
“住手,都停下!”我心惊大喊,原来真有高人隐世,就藏在阿育王寺这群和尚中。我尝试搜寻苦行僧面貌之人,但人太多场面又混乱,根本找不到。
我收敛心神,对宇文邕说:“启禀陛下,知迷一人之过,不应殃及池鱼,一概论处。就像……就像一人犯罪,祸不及亲眷!如今天下纷争四起,人丁本就凋零,再开杀戒,只会导致国力日衰。虽有人贪图安逸,不事生产,出家入庙躲避税赋,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生活贫困,性命、温饱都得不到保障的缘故。试问谁不爱惜生命?自古明君皆以百姓为先,还望陛下宽大为怀,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相信世间还是有不少真心向佛、虔诚悟道的高僧大德。佛教本身没有错,导人向善,千万不要因为一人之过,抹杀全部,只会让陛下徒留千古骂名!”
“那照神医的意思,朕……当如何?”宇文邕问。
啊?我怎么知道?“放了他们,让真心向佛之人继续留在阿育王寺修行,其他的……还俗吧,务农生产,国应以农为本。只要百姓每天都有饱饭吃,国家自然安定强盛。”
“如何区分真心向佛之人?”宇文邕打破锅问到底,烦不烦啊?到底是你治国还是我治国?
“呃……考试!”
“考试?”几人不约而同问道。
我点头:“修佛……讲求心境意境,太高深的……不好考!但入门的基础知识,只要用心学习过,都应该知道。存心滥竽充数的才答不上来,就以此为界限,请方丈连同几位官员进行监考,各位觉得怎么样?”
“有意思,有意思!”杨坚听了很有兴趣,对宇文邕道,“陛下,臣觉得此法甚妙!”
“若有误判,应当如何?”宇文邕还不依不饶。
“那就以三个月或者半年为限,定期考试。滥竽充数的,总不可能次次走运。而真心向佛之人,就算被误判出寺,也不会介意在哪里修行。只要心中有佛,处处见佛。在不在寺庙,没有太大分别!”这话绕得我真累。
“可行。”韦孝宽点头赞许。
宇文宪也道:“皇兄,我愿请命为之。”
连宇文宪都这么说了,众人附议。宇文邕终于点头,下达圣谕:“就着齐国公、韦孝宽、杨坚三位卿家连同阿育王寺方丈共处此事!”
“陛下英明!”这群和尚总算性命得保。
折腾到半夜,这场宴会总算落幕。还是死了个人,想起宇文护怨毒的目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温暖的披风适时上身,熟悉的味道从后将我包围,我有些贪婪地靠在他怀中,汲取力量。
“兰陵很冷吗?”
我摇头:“不是冷,是累,是怕!”
“有我在,莫怕。”
“我知道。但长恭,我想马上就离开,不想卷入周国内斗。我不想等到宇文护死才能走!”
“兰陵如此肯定宇文护会被诛?”长恭问。
我点头:“是真的,而且应该快了!我并不是因为厌恶宇文护才想离开,事实上明知宇文邕会赢,我也没兴趣留下见证。我很烦这些事,真的很烦!长恭,我们聚少离多,我只想跟你远离是非地,过些平静的日子……”我拼命将脸埋在他怀中揉蹭。
长恭安抚:“兰陵,你的身份太过瞩目,这个时候离开……不易,但只要时机一到我就带你走得远远的!”
“带上沈洁,否则我心不安!”我拉着他的衣襟求道。
长恭点头:“兰陵的心意,我明白!”
“有你真好!”我再次投入他怀中,久久不愿离开。
回到正阳宫时,丑时已过,但我发现宫娥、内侍一个都没睡。我笑道:“不用紧张,宇文护暂时不会来了,都睡吧。对了,沈洁怎么样?这个时候应该睡着了吧?”
奇怪,竟无一人回答,我觉察到了古怪。“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她!”
“等等,神医,等等……”我已跨入内殿,床上空无一人,本该安睡的沈洁不知去向,“人呢?!”
“被……被带走了!”
“什么?!我不是说了,除了我,谁来都不许开门吗?你们怎么当的差?宇文护会要她命的!为什么没人向我通报?”我发火了。
“神医恕罪!”顿时又是全部跪倒,“并非大冢宰所为,是……是……”
“谁啊?你们倒是说啊?”我急死了。
“是皇后娘娘派人来传懿旨,接走沈娘,奴婢们不敢不从!”
阿史那?她与沈洁并与瓜葛……绕到最后肯定还是和宇文护相关,不行,我得马上去要人。
“天色已晚,皇后娘娘定已安寝,还是等明日再行谒见……神医……神医……”
“都给我闭嘴,站在原地。人我是要定了,就是宇文邕的寝宫,我也要闯,谁再拦我,一人一顿鞭子。”我心烦意乱地喊道,再一指长恭,“你跟我去就行了!”
“喏!”
站了一个多时辰,通传三次,天都快亮了,得到的结果全是:“皇后娘娘已安睡,神医请回,等候明日诏见。”
明日?我怕人被送出宫,追都追不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就不信她能睡得着。
“不行!”我也不想再跟这位嬷嬷废话,“告诉皇后,只要让我带回同乡,绝不打扰娘娘好眠,否则就是闹到陛下跟前我也绝不罢休。”说完,朝里大喊:“皇后娘娘,草民有急事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夺过守卫的兵械,不断敲打发出声响,嬷嬷再无奈也不能阻止我。
不一会儿,皇后寝宫大开,灯火通明,一位内侍匆匆来传:“陛下有旨,请神医入内!”原来宇文邕也宿在这里。
跟着内侍,我见到了还未上妆的阿史那和只着中衣的宇文邕!
宇文邕一脸温和地望着我,但我想到之前种种,尤其在宇文护跟前的假面具,实在无法与当日的禁卫统领融合起来轻松以对!
“草民参见……”
“兰陵不必多礼。”宇文邕打断,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让我很不适应。“兰陵有何急事求见?”
“陛下,此处并无宇文护的爪牙,草民因何事而来您还不清楚吗?只要将沈洁归还,我立马走人,不耽误您和皇后娘娘……好眠!”
宇文邕笑道:“这个时辰朕也差不多要上朝了。不过沈娘,她确是从大冢宰府中出来,不宜久居深宫。”
“她首先是草民的朋友,若不是因为她,草民也不会来到周国,此刻站在这里让陛下听我说废话。相信陛下也应知晓,沈洁和宇文护其实并无瓜葛。所以还请陛下还我心愿,您要怎么对付宇文护,我不管,但请不要利用一个可怜的孤苦女子。”
“放肆!”阿史那喝道,宇文邕摆摆手,笑意敛去:“原来在兰陵心中,朕就是如此不可靠,只懂利用、尔虞我诈之人吗?”
这个问题我没深想,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但他之前的确向我隐瞒了身份。
就这此时,又传来内侍通报:“汉王殿下前来给陛下、娘娘问安。”
“宣!”
一个小身影越走越近,看清面容后,我不禁惊讶:“小雨?”那天一闪而过的面容竟又重现。
小雨却不理我,径直下跪:“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起来吧!”阿史那有些怜爱地将他拥入怀中,“就你每日赶在开课前来问安,从无间断,真是有孝心。”
小雨点头:“这是儿臣应该做的,母后,夫子今日要教新篇……”
望着我一脸震惊,宇文邕幽幽道:“兰陵是否惊讶赞儿的容貌?……他是众位皇子中最像朕幼年的孩儿?”
什么?我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宇文邕……
宇文邕柔声对那孩子说:“赞儿,去吧,别误了时辰让夫子久等。”
“喏!”
宇文赞乖巧地行了个礼,走出宫门。
宇文邕又命人端上一个托盘,递到我面前。我揭开精美的遮布,惊现一排熟悉的用具:注射器、棉棒、听筒,还有一副专业医用手套,这应该是我的……怎么会出现在这?
“兰陵还猜不出吗?”
“你……原来你才是小雨!”我终于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