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喜娘推门,说了一堆吉祥祝贺的话后,将我背上花矫,又抬至大门外。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蒙着头也猜到全村都来了。虽然没有现代化的音效渲染,但身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古代,我沈兰陵结婚能有这样的排场,也算混得不错,对得起自己了!
现在我最想瞅瞅我的新郎!都说当新娘这天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但我的新郎才是真正的绝代佳人,今天还不知怎的倾国倾城呢?!……可惜众目睽睽,我提醒自己不能太随性,失了长恭的颜面!
只听“咚咚咚”,三箭射在喜轿的木框上。在电视上看到过,还以为这是满族娶亲的习俗,想想鲜卑也是关外游牧起家,就不奇怪了。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并不是个个都像长恭这般百步穿杨,万一箭锋偏了,把新娘射死,红事立马变白事……这不科学啊……天啊,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兰陵,我来接你去青庐拜堂!”熟悉的声音,打断我无厘头的猜想,让人无比心安。
喜轿被缓缓抬起,稳稳前行。一路吹吹打打,一派欢天喜地。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揭开头巾,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去。
一身大红的喜服,英挺非凡地坐在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端,长发以红色喜冠束之,高贵优雅,正是我老公!
许是心有灵犀,他回头一望,恰巧与我的目光在帘缝中相遇,粲然一笑,顿令日月无光,百花失色!
以前在电视上看古人成亲,新郎胸口扎个大红花球,特别碍眼,特别可笑,可在长恭身上,毫无违和感!引得周遭跟随的村姑、村妇皆是目不转睛看直了眼,满脸的艳羡、痴迷!
大半个时辰,迎亲队伍终于抵达青庐,花轿稳稳落于门前。轿门被轻轻踢动三下,喜娘一旁呼道:“新郎三踢轿,生娃呵呵笑。”
接着,喜娘将我背出,安置在青庐内里的喜房,等待拜堂。据说,这也叫扇房。按习俗,洞房花烛夜也要在此度过,洞房……洞房……我忍不住窃窃直笑,笑出了声仍不自觉。喜娘诧异:“神医为何笑成这般?”
我想转头,却因凤冠太重,又顶了一路,脖子发酸,只得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喜极而笑,不是很正常吗?”
喜娘一愣,随即附和:“神医说的是,神医说的是!不过拜堂前,还请神医暂稳喜悦之情,莫要花了妆容。老妪这就出去打点一切,还请神医暂坐,静待吉时。”
“好!”
留下我一人又要等待。奇怪的是,这回等了好半天,都不见动静,前堂的熙攘传来,他们该不会忘了新娘还坐在这吧?我突然有种被遗弃的不安。
支持不住、左右摇晃之际,盖头被轻轻挑起,一抬头便掉入一双绝美的眼眸中,美眸的主人正款款深情地望着我盈盈微笑。此刻除了我那绝世美颜的老公,还有谁敢擅闯我的新房?
“兰陵真美!”长恭竟赞我美,这就是典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肃肃!”我动情地一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感受熟悉的温暖和安定。这可是我沈兰陵的丈夫!从今以后,我们生死与共,祸福一体。
淡淡酒香飘来,我嗔道:“咱们还没拜堂呢,你就开始宴客了?”
长恭笑道:“推辞不过,喝了两杯。我是悄悄进来看兰陵的!”
“到底什么时候是吉时啊?”我就奇怪,外面都开始宴饮了,怎么还不拜堂?
“酉时!”
酉时?那就是下午五点到七点!“不会吧?黄昏天都黑了,才拜堂?!”
长恭点头:“自古以来,吉时都在酉时,昼夜交接之际,是以成亲也叫成昏啊!”
哦!还是头回听到这个说法。好吧,入乡随俗,我等!抱着老公不想松手,贪恋地享受他的温情。
“咕噜……咕噜……”,肚皮不合时宜地发出抗议,为了避免途中可能需要所有人等我如厕的尴尬,一早起来到现在,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过。现在还要等到酉时,怎么支持得住?!只是在新婚丈夫面前这样表现有点丢脸,我的脸红了。
长恭忍笑,变戏法似的摸出几块糕点递到我眼前……枣泥栗子酥!我欣喜接过直接丢进嘴里,鼓囊着嘴道:“你做的?”
长恭点头,端来一杯热茶,让我慢慢饮下。“婚仪历时一日,我怕你不适应,昨日得空就做了些备着。”
只是分别一天,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我。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特别感性,眼眶温热,鼻头发酸,也不管会不会有损妆容,我直接凑上去,亲得长恭满面饼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从今往后,咱们再也不分开,我一定用尽所有力气好好爱你!”
长恭不语,直接低头与我深情相吻。
而此刻,窗外……
“咦,新郎官怎不见了?”
“吕荣,你那边有没有?”
“没!”吕荣的声音。
“那就怪了,这前后左右里外都找了,就是不见高大人踪影!前面几位大人都嚷着要跟新郎官喝酒!”吕胜犯难。
“就剩这,神医的扇房,高大人会不会……”
“不会,不会!”吕胜否决,“神医和高大人都是身份贵重之人,怎会不守礼法,拜堂前私会?不会,不会,要不俺们还是回前堂看看,说不定高大人已经回去敬酒了!”
窗外声音渐消,我与长恭相视一笑。他们要找的人,此刻就是不守礼法,在与新娘偷会呢!
长恭温柔地替我拭去嘴边的饼屑,晕了晕胭脂,又帮我捋了捋发鬓,审视一遍妆容……他拉过床上的喜被靠在我身后,道:“兰陵,他们找不到我,难免还会寻到这来。今是你我大喜之日,饮酒宴宾也属应当。你且安心歇息一会儿,我已加派人手在四周保护,只管等到吉时出来拜堂便可。”
“嗯!”我温顺应承,随即拉着长恭的衣角,“少喝一点啊!”
长恭失笑,在我耳畔低语:“放心,孰轻孰重,为夫分得清……定不会影响……洞房!”
腾地,我的脸又像火烧:“去,我是担心你多喝伤身。你想喝,随便,醉倒才好!”
“不想喝,不想喝……”长恭低笑着纵身一跃,从窗口飞了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独留我一个在房内继续害臊。
腰后软软的,又给长恭喂得饱饱的,不一会儿,就开始犯困打盹。
不知睡了多久,被喜娘摇醒:“神医,别睡了,吉时已到,快随老妪去拜堂!”
“噢!”我迷迷瞪瞪起身找盖头,喜娘却递上一柄红色的扇子:“无须盖头,双手执扇遮颜,像这样便可!”
哦……我见天色还亮,问:“已经到酉时了?”
“还未,”喜娘回道,“现是申时。但几位大人都说可以拜堂了。”
心中一突,长恭明明说酉时才是吉时,为什么突然提前?转念一想,是不是某人跟我一样,迫不及待了……嘿嘿嘿……
喜娘又费解地盯着扇后传来的阵阵怪笑……
我一步一步跨进青庐大堂,一步一步走向我最心爱的男人。虽有喜娘引领,还是觉得好紧张!喜乐再次响起,两边人声夹道,道贺不断:“恭贺神医……”“恭贺高大人……”
直到被熟悉的气味和温暖包围,我知道我终于来到他的身边。喜娘将结亲的红绸交到他手中。
吕胜担当司仪,为我们主持婚礼。他示意全场先安静下来,清清嗓子,朗声道:“今日是沈神医和高大人成亲的大喜之日,俺们吕家村倍感荣焉!多年来俺们一直深受神医恩惠,得享太平。是以今日俺们一定要为他们两位好好庆贺,诚心祝祷。现,有请二位新人拜堂。”
我与长恭随着吕胜高喊“一拜天地”,向外深深跪拜,长恭将我扶起。
“二拜挚友、乡邻!”我和长恭的高堂都不在这,那就感谢这些善良淳朴、默默付出、为我们无私提供帮助的村民、朋友们。
长恭带着我向村民聚集的地方先一拜,然后一伸手将吕胜轻轻推到韦孝宽身旁,我们朝着韦孝宽、高延宗还有众部属,又是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吕胜激动喊道。
我与长恭深深交拜,从今起,君不离卿,卿不负君!
“却扇!”……“却扇!”众人齐声喊道。
喜娘小声对我说:“莫听他们浑闹,洞房床边才能却扇!”
哦……我是无所谓,都是熟人,谁没见过谁啊!乡亲们就是起个哄,凑个热闹罢了。
吕胜命人呈上两个酒杯,大声道:“请新人合卺交杯。”
这回我傻眼,小声问:“这不是回房再喝的吗?”不是我不愿尊重习俗,实在是酒量太差。好家伙,这一大杯下去,脸变色还好办,反正有扇子挡着,问题是站都站不稳,难道要长恭直接把不省人事的我背回去?
吕胜笑道:“神医有所不知,这合卺酒可以回房喝,也可以当着众亲友的面喝。神医,您对俺们村有恩,大伙都盼着你们举案齐眉,沾沾喜气,您就遂了大伙的意吧?”
长恭明白我的难处,低声道:“我已命人兑了大半清水,酒力甚微,兰陵放心饮下!”
实在……太贴心了,我果然没有嫁错人。
于是大方端起酒杯与长恭交臂,果然味蕾没有一丝刺激。
众人一同高举酒碗,一干而尽。
“礼成,送入洞房!”吕胜大声道。我长舒一口气,终于完成了。从此刻起,我就是人妇,长恭的妻子了!
长恭扶着我向扇房走去。
“等等!”席间突然爆出一声巨吼,是高延宗,“四哥,这酒有问题!”
长恭脸色一沉,暗自运气,随即缓和:“五弟是不是吃错东西了?这酒……应无碍!”
“之前的是没问题,可就刚刚那几坛,肯定被人动了手脚!”高延宗斩钉截铁道,硕大的身形竟有些站立不稳。
我刚想笑他喝多了胡言乱语,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晃了晃,被长恭及时扶稳。
看来真的有问题,刚刚长恭那杯合卺酒跟我的一样,兑了大量清水,凭他深厚的内功可以不受影响,但对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就……我只尝到一点点的分量,就如此不济,更别说那些喝下整碗没兑水的人……
“卑鄙周贼,竟暗算我们?”高延宗暴怒。我不敢相信地望向孝韦宽。
韦孝宽缓缓起身,猛推胸口,硬是将刚刚饮下的酒逼出,一口吐在地上,颓然坐倒,看来他也中招了。
紧接着,席上瘫倒一片,全都四肢无力,昏然欲睡。那些没喝到毒酒的人,尤其妇人、孩童全都吓傻了。
“快,出去看看!”韦孝宽紧急指挥门口的守卫出去查探。
不一会儿,高延宗的部下也回报:“权景宜已率军将青庐包围。”
高延宗脸色遽变,长恭道:“看来他们早有预谋,原以为能拖至拜堂后及时离去,没想到堂堂周国大将竟出此阴招,不惜连本国的军民都算计了。”
原来他早知周军在侧,所以提前拜堂!
“多少人马?”长恭问。
“仅青庐周遭……约两千步骑!”
这可怎么办?我头昏脑胀!
韦孝宽步履虚浮地走过来:“二位,韦某不是无信小人……自不会食言。稍待,那权景宜与吾素有些交情,我出去问明缘由……看看可否给韦某一个情面,不为难韦某故友!”
长恭拱手:“有劳韦大人!”真打起来,长恭自己脱身肯定没问题,可要保全这么多人,就难了!
韦孝宽强打精神,跨出门外,朗声道:“原来是权大将军,京师一别数月,怎得空来此?可是寻韦某有要事相商?”
“哼哼”两声冷笑,一中年男声响起:“我倒要敢问韦大将军为何来此,却不向朝廷呈报?莫不是发现重大军情,想独占功劳?”
“权大将军玩笑了。吕家村本属韦某辖下,韦某例行视察,何需特殊报备?恰逢挚友大喜,讨得几杯喜酒,也犯得着权大将军兴兵质问吗?”
“哼!”权景宜收起虚伪的客套,“韦孝宽,你何时成了齐国兰陵王、神医的挚友,你是要弃周投齐吗?”
“权将军慎言!”韦孝宽也拉下脸,隐怒:“韦某不识齐国兰陵王,神医沈兰陵与韦某相识,还是太祖皇帝一手促成。沈神医曾助韦某镇守玉璧,击退齐主,世人皆知。沈神医亦深得太祖皇帝、陛下赞赏,此处何来敌军?”
“你少拿前事做文章。当下皆知的是,沈兰陵于安坪村施奸计暗害大冢宰,又在洛阳之战斩我十万军士,你说她的心是归周还是归齐?此番你勾结齐贼在此有何图谋,待我押你回京后自己向大冢宰慢慢解释请罪罢。吾今日奉大冢宰之命前来,就是要生擒沈兰陵,活捉高长恭,如有不从者,就地格杀!”
“好大的口气!韦某向来只知效忠陛下,不必向大冢宰解释什么!我劝权大将军还是先向陛下请旨,再作行事,以免悖逆圣意!”韦孝宽难压胸口窒闷,一口鲜血喷出。
“哈哈哈……”权景宜狂笑,“韦孝宽,举朝谁人不知,大冢宰乃我大周股肱之栋梁,陛下也要倚重大冢宰,大冢宰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我劝你一旁观战,不然与逆贼并处!你已身中突厥八步散,此迷药药性如何,你应清楚!我未投毒,已是顾及同朝之谊!”
“你……”韦孝宽怒极,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全身无力,被权景宜的人推至一旁。
“来人,把他们全都给我绑了!”权景宜命道。
“放肆!败军之将也敢在此妄言!”一声怒喝,长恭由内稳步而出。
吕胜和喜娘因为张罗细节,还没来得及喝酒,因此躲过一劫。他们扶着四肢无力的我,紧跟在长恭身后。
“高长恭,果然厉害,竟抵得住八步散的药力!不过,你已无兵无将可用,我劝你还是束手待缚,以免血溅当场!”
“是吗?”长恭睥睨地扬起一抹冷笑,衬着鲜红的喜服,特别妖魅,惊得权景宜心虚难堪,就要发作。
长恭不屑道:“只要杀了你,看谁敢妄动!”说着红影一闪,向权景宜掠去。
权景宜一见不妙,仓皇退入士兵身后,一眨眼的工夫,长恭手下倒了两排周兵。
周军群起而攻之,可惜都不是长恭的对手,长恭游刃有余地将他们一一击倒,正要擒获权景宜之际,一众村民被推至青庐前,周军手起刀落,十几个村民命丧当场。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长恭急忙收势奔回我身边。
权景宜重整衣冠,似模似样地回到阵前,哈哈大笑:“高长恭,既早知你勇冠三军,又岂能没有防备?以你一人之力能快过我们这么多人吗?哈哈哈……”
我使劲狠狠将扇子丢过去,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这里……是你们周国,村……民也是周国的百姓,你敢在自己的国家杀戮自己的百姓?”
“若能抓住神医和兰陵王,何等大功?死几个贱民又何足挂齿,就算全村陪葬,亦不可怜!”权景宜无情道。
“逆贼……”韦孝宽无力骂道,权景宜毫不理会。
“高长恭,我数十下,再不受降,我就一个个杀过去,杀光为止!别想拖延,我的人已将此处包围,即便你能飞天遁地,那些中了八步散之人……包括你的新婚妻子,一个都别想逃掉!一……二……三……”
“五……六……”
一时真想不到办法,我又急又气,只能被长恭紧紧揽在怀中。
“八……九……”
“等等!”眼看屠刀就要落下,青庐中跑出一人,直奔权景宜脚下哀求:“大将军,您可是答应过民妇,不会伤害吕家村一人啊!”
竟然是小五!!我不敢相信,难道是她串通权景宜下药?可这……为什么啊?!
吕胜也震惊,骂道:“贱妇,俺就不明白自家酿的酒怎会有毒?上桌前,几位大人也派人验过。没想到竟是你这个内贼祸害……素日品行不端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要害死全村吗?!”
“不是的,保长,是权大将军说俺们村有奸人图谋不轨,危害性命!”小五哭喊求饶,“权将军答应只抓奸人,非但不会伤害俺们,还有重赏!”
权景宜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将她踹开,不屑道:“贱妇也配要挟本大将军?我就老实告诉你们,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顶一个兰陵王重要!不过的确多亏你贪钱,才让我得此先机,要钱是吧?应当,应当。这就给你,下到地府慢慢用吧!”
权景宜掏出一把铜钱砸在小五身上,随即抽出佩剑就要斩下。
我下意识拉拉长恭,不想小五死。一颗石子飞出,权景宜的佩剑脱手!
权景宜恼羞成怒,正要下令攻击之时,又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我道一个小小村落为何如此热闹?原来不但韦大人驾临,连权大将军也来凑热闹啊!”
一位年轻的将军率队由远至近,韦孝宽逐渐展露笑意,撑起身子拱手道:“杨将军!”
“哟,韦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年轻的将军跃马而下,将瘫倒的韦孝宽扶起。
韦孝宽一指权景宜,直接道:“这厮下药所害!杨将军为何而来?”
“父帅得知韦大人在此参加故人喜宴,特派我前来送上贺礼!”
这下,韦孝宽彻底宽心了。
杨将军突然走到我面前,一抱拳道:“这位定是沈神医吧?我谨代表父帅恭贺您与兰陵王夭桃灼灼,合欢百年!”
我一愣:“你是……你父亲是……”
“在下杨坚,大周隋国公杨忠之子!”杨坚露出一排大白牙自豪道。
杨坚,原来他就是……日后的隋文帝!长恭目中闪过一丝杀意,被我牢牢抓住。
“父帅说当年玉璧城中有缘得见神医,对神医的才华和胸襟深感敬服!”
“谢……谢谢!”不管以后的隋文帝会变成什么样,至少眼前的笑容爽朗真诚,有他的帮助,说不定能脱困!“杨老将军好吗?”
“父帅日渐年迈,身体大不如前!”杨坚一丝黯然,“还望神医能拨冗亲临长安为我父帅诊治。”
“一定,一定,有机会一定去,有机会……”我打着哈哈,猜不透杨坚此行的目的。
瞥见韦孝宽的淡定和微微点头,我顿时明白,肯定是杨忠一直与韦孝宽交好,此番得知宇文护派兵围剿,特派儿子来解围的。
于是,我道:“杨将军,我们此行只为故地重游,探访故人,没有一丝不轨。我们刚刚成亲,即刻就走。还请杨将军行个方便!”
“神医客气了!在下并非受军令前来,也没听闻陛下传旨周齐有战事。神医与家父乃旧识,自不敢为难,且……我自认也不是兰陵王的对手!只是,”杨坚话锋一转,“若有谁敢伤我大周无辜百姓,杨某自不能坐视!”
这下我也放心了,刚要感谢,就听权景宜冷冷道:“杨坚,你来也来了,贺也贺过了,旧也叙完了,赶紧给我闪一边去,莫要耽误了大冢宰的军令。”
杨坚转身笑道:“权大将军,我想不论大冢宰有何军事部署,都不会纵兵伤害大周百姓吧?权大将军可不要曲解大冢宰的意思,让大冢宰背上莫须名的污名啊!”
“杨坚……看来你是执意要与我作对?”权景宜切齿道。
“权景宜,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要是听不懂人话,那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接到任何作战指令,就凭你还命令不到我身上来。但身为周国大将理应保护百姓。你要捉拿兰陵王,请便!若想利用大周百姓要挟齐国兰陵王就范,我都替你汗颜不齿,绝不坐视!”
“你……好……我就看你不足五百人马,如何能抵挡!众将士听令,全力擒拿高长恭、沈兰陵,死活不论,赏金百两。无论何人,稍有阻拦,格杀之!”权景宜不顾一切地发动了进攻。
顿时周军像潮水般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杨坚带人率先迎了上去。
高延宗趔趄着持刀从内出来,大腿汩汩流血,他竟刺伤自己以保持神志清醒。
“四哥……四嫂!我刚刚探查过,青庐后有条隐秘小径直通上山。我殿后……你们快走!”
中迷药的侍卫纷纷学他拿起武器,先扎伤自己,恢复神志,再踉跄起身,摇摇晃晃横刃迎敌。
长恭略加思索,果断道:“这里暂时交给杨坚,咱们往山上撤。保长,麻烦你让没中迷药的村民带上那些行动不畅的共同撤退!”
“韦大人,你还能支撑得住吗?”长恭想带他一起走。
韦孝宽靠在一边摇头:“不必,谅他们不敢肆意杀我!我已命人通知驻扎在五里外的和县守军前来。你们先走,一时三刻我必与援兵汇合,前来解救!”
长恭一拱手,不再犹豫,揽着我准备上山。我指指还瘫坐在地,面色死灰,不知躲避的小五,求道:“带上她吧!”
长恭一转头也看到满面泪痕的吕大娘……心痛心恨……却是满眼的不舍和哀求。
“老五!”长恭喊道。高延宗会意,将惊吓过度的小五拖了过来,丢给吕大娘。
于是,半残的护卫掩护半昏的村民一路向后山撤去,路窄难行,速度异常缓慢。权景宜的兵马众多,不断涌杀上来。
护卫不断倒下,基本全靠长恭一人力挽狂澜。但这样下去,也难以支撑。已经有村民遇难了!
长恭突然将我推给吕胜:“保长,烦您好好照顾她。兰陵,你们先上山,待我将他们一一解决,再去山上接你。”
“不要……”眼泪滑落,却无力挣扎。我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长恭投鼠忌器,施展不开,但他是我新婚的丈夫啊,才拜过堂,就要分别?我说过从此要与他生死与共的……我伸手想要触碰他,却被吕胜死死拽住。
长恭下定决心,运足功力,猛然发掌,“轰……轰……”两棵参天大树轰然断裂,横在我们之间,阻断敌军上前,也阻断了……我和他!
“不要!”我哭喊。
“快走!兰陵,我一定会去接你!”长恭望着我,郑重承诺。
事已至此,我咽下眼泪,拼命点头。抓紧长恭用性命换来的时间,带头向上跑,由于药力没退,一步三滑,转头望见一袭红衣在黑色的周军中厮杀……
跑了一个时辰,不敢停歇。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山上居然还埋伏了一队权景宜的人马,所有人狠狠看向小五,要不是她,这里根本不为外人所知。
吕胜挡在人前,握紧手中的铁锹……接着吕荣也站出来……村里的壮丁经过一路奔逃,药力散了不少,但体力仍未恢复,他们还是纷纷挡在我面前,让我很是感动。
一路的山风也让我清醒不少,我开口:“保长,算了。他们要的是我,你们走吧,不要再做无谓牺牲!对不起,是我破坏了你们安宁的生活。”
“不行!”吕胜坚定道,“沈医生是俺们的恩人,就是死,也不能把你交出去!”
“对!”吕荣率先扑了过去,没一会儿就被周军打倒在地,眼见丧命之际,一柄飞刀隔开了兵刃。
我以为是长恭赶到,欣喜转头,却见满身血污的杨坚,身后跟着十几个亲兵!一看就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恶斗……
“沈神医,别担心。兰陵王勇猛无敌,无人能伤,片刻就到。韦大人的援兵也已赶至村口,这场仗很快就会平息。”杨坚看出我的失落和忧伤,安慰道:“这里就交给我吧。”
“我乃上柱国隋国公之子杨坚,命尔等速速退下山,不得攻击!”
一领将模样的人道:“原来是杨将军,吾等奉命捉拿齐贼,还请杨将军让开,以免伤了和气!”
杨坚笑道:“此事我自会禀明陛下,你们赶紧走吧!”
“职责所在,不然人头不保。杨将军,看你仅剩数人,还是……”
“既称我为将军,又不听我的军令,看来只能军法处置了!”杨坚收起笑容,双方一触即发。
匆忙间,我对所有村民鼓舞道:“不要害怕,只要杨将军在,咱们跟着他,都不会有事!”
杨坚有些诧异地望着我苦笑:“多谢神医抬爱,只是……神医是否对在下太有信心了?眼下这局面,恐怕我也有心无力……”
我急忙道:“杨将军不必顾虑,只管放手一搏,我们都不会有事的。因为……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绝不会英年早逝的!”
杨坚满脸震惊望着我,一时回不过神。
我也不好泄露太多天机,急道:“别发愣了,相信我。快上啊,他们杀人了!”
杨坚重新抖擞精神,迎了上去,同时高喊:“我乃隋国公长子,谁敢伤我,等着被我父帅清算,诛灭全族吧!”好,果然有勇有谋!
村民们依仗熟悉山形,跟随杨坚且战且退。最后吕胜将我们分散藏身在一段陡峭的山林中,树木茂密,遮天蔽日,而另一面就是悬崖峭壁,不熟悉地形的人是不敢贸然上来的。
前面还在打,但我真的不担心杨坚,且不说他还没有建立隋朝,单眼前这股周军不是权景宜直接指挥,根本不会卖力伤害隋国公的儿子!我赌他们不敢。我张望的是长恭怎么还不上来?
“死丫头!”吕大娘终于狠狠扇了小五一巴掌,“为何要这么做?保长、沈医生、高大人,还有全村的人,哪对你不好?!你平日妄为,大伙都不予计较,你却……看看你害死多少人?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俺打死你,俺打死你……”吕大娘流着眼泪,痛打小五。
“够了,够了!”吕胜拉开,“今日这么多人因她而死,她再不知错就枉为人了。自会有人找她讨要说法,让她慢慢谢罪吧。眼下要冷静,免得再把歹人招来!”
我冷冷问:“为什么?你把我们的行踪告诉多少人了?当真如此缺钱?”我猜高延宗在邺城得到的消息,也是从她这散出去的。
“我想出去,我要出去!”小五终于开口,“当年你们为何不把俺带走?俺不想一辈子窝在这里,啥都没有!俺想像外面的女子那样,穿绫罗,嫁个好人家……不用天天耕种……面朝黄土背朝天……”
“自给自足有什么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嫌弃的地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世外桃源?外面天天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吃不饱,穿不暖,卖儿卖女,一出生就乞讨,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多愚蠢?你以为外面的人个个都像吕家村这么淳朴吗?你以为讨好大官,就能改善生活?刚才权景宜的所作所为你也看到了吧,外面就是个尔虞我诈、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如果真的好,我和长恭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成亲?!”
“当年俺就喜欢他,你要是带俺出去,俺就是王妃!”小五语出惊人。
“你喜欢他什么?长得美,有权有势?小五,你还记得当年他是如何被你们追杀?如果今日的他还是满身脓疮的过街老鼠,你还会这样恋恋不舍吗?王妃?多少士族贵胄的名门闺秀排队都轮不上,你凭什么啊?如果你真的喜欢他,为何又要出卖他?”
“俺不知道他是齐国的皇族,大周的死敌!俺以为让人知道俺们村有大人物……俺们就不会再穷,每日会有很多人来拜访,很富有……男人三妻四妾,他也说可以多娶!”
长恭说了那么多话,她就记住警告吕安娘子的那句。
“你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娘,还想给人当妾?你的孩子怎么办?士庶不婚,皇族是不会娶平民的。何况长恭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你!我劝你息心,趁早灭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人可以有想法,可以幻想,但绝不能建立在伤害他人的基础上。你的愚蠢来自不知足,看看害死多少无辜?!还有,吕旺对你一心一意,你却喜欢吕富,也是因为他是村里长得最不像庄稼汉的男人,对吧?”
我看了一眼吕胜,他也有责任,把吕富惯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不下田,自然有些像士族的文人,给了小五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们有权势,才会如此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五还是执迷不悟。
我直摇头:“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再有权势,没命享又有什么用?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和亲人相守,安稳度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外面世界的真实写照!”
我不想再搭理她,现实会教会她什么是残酷!
日暮时分,吕荣终于来报:“没事了,没事了!保长,俺们……不,他们……也不是,总之就是赢了!韦大人的援兵赶到,制住姓权的人马,高大人也捉了姓权的,他们正往这边来,接咱们下山了!”
顿时,一片欢呼,我更是第一个冲出密林。
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一行走来,最前面的高延宗押着全身捆绑的权景宜。韦孝宽、杨坚汇合并肩而行。援救的兵马押着权景宜的人马,因为服饰相同,我分不清也懒得分。目光始终追随那抹最为突出的鲜红,我的丈夫!
我张开双臂,不停挥舞,大声喊着:“长恭……长恭……肃肃……”喜极而泣,我们终于平安渡过这一劫。那抹鲜红迅速向我奔来。
望着越来越近的身影,我沉浸在重逢的巨大喜悦中,根本没留意到身后的呼唤,突然看到长恭脸色遽变,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兰陵!”
我还没反应过来,“啊”一声惨叫,后背剧痛,身体就像断线的风筝向前飘去。
“神医小心……”“神医……”吕胜、吕荣等众多村民的示警从后传来,我这才听到……他们已极力拉住凶手,但利刃还是重重划过后背。
长恭飞身将我接住,一脚将凶手踢开。
我在长恭怀中瑟瑟发抖,这才看清凶手竟是个村民!他为什么要杀我?
“兰陵,你怎么样?”长恭慌了,满手都是我后背的鲜血,染红了嫁衣。但他何尝不是?全身浴血,与喜服相融,分不清了。我的大婚啊,明明很开心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捧着长恭的脸,柔声问道。
“我没事,我没事,兰陵,你也不会有事。我带你下山诊治!”愤恨的狂乱和伤痛的泪水同时浮现在长恭眸中,那抹熟悉的烈紫竟又出现在他眼底。
我知道他的心肯定很痛很痛,忍不住伸手轻捂他的双眸:“不要难过,我没事,我……还没跟你洞房……没跟你煮饭……不会死的……因为我舍不得!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我想笑,一股咸腥的液体顺着嘴角淌下……真的好疼,还嗖嗖发冷。
“兰陵……”长恭立刻就要抱我下山。
“别动,别动……”我急忙阻止,“这种伤要平放……不能剧烈拉扯,像你这样,还没下山我就失血过多……”
长恭顿时僵在当场一动不敢动。韦孝宽急忙吩咐:“赶紧去找木板!”
“长恭……冷……好冷……你抱紧我!”我也意识到伤势严重,应该伤及内脏了,但我最怕看到长恭伤心欲绝的模样。
长恭将我紧紧环住,止不住地发抖。即便孤身面对千军万马,也从未如此失措过。这个男人真的爱惨了我!我不能死!
“走,过去!”吕胜将凶手押来,说:“他不是俺们村的人!”
韦孝宽盘问:“可是宇文护的人?”
那村民打扮的杀手,视死如归,恨声道:“沈兰陵,你欺君犯上,愚弄陛下,祸乱朝纲,死有余辜!”
“原来……是齐人!”顿时明了,因为我跟周帝从无瓜葛。
长恭厉声道:“保长,即刻盘查村民中可有混入不是吕家村之人?!”
吕胜反应过来,刚要过去,就听惨叫连连。难逃的村民中跳出十几人,手持兵刃砍翻周遭的百姓!
高延宗气红了眼,带人冲去,打成一片。
“你们是高湛派来的还是……和士开?我怎么愚弄陛下了?”
“银针试毒!你陷害国师被斩,阻止陛下求道,还不死有余辜!”杀手一咬牙,脖子一歪,一道黑血流出,下一刻人就没气了,服毒自尽!
闻言,我和长恭同时看向高延宗,高延宗也惊愣当场。因为银针试鸡蛋的玄机,我只当着长恭的面对他说过。
“我没有,我没有!”高延宗急忙澄清,“我从没对旁人说过,我怎会陷害四哥、四嫂?”
“平日有没有酗酒过度,说了何浑话,自己都不知道?”长恭痛心道。
“不会的,不会的……”说到后面,高延宗也没了底气,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醉酒后闯祸?疑惑、懊恼、悔恨同时浮现……
“不关他的事……不要怪他……这是事实,迟早会被揭穿……不经意间,也能发现……”我不想增加长恭的痛苦纠结。
一张大木板抬了上来,我对长恭说:“让我平趴在上面……放心……不会有事的……”
长恭小心翼翼挪动,全神贯注盯着我,连带旁人也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正要侧翻之际,我瞄见一名周兵偷偷向长恭伸出了屠刀,而长恭太过关注我的伤势,浑然不觉!
一瞬间我拼尽最后的力量,猛然将长恭推开,伸手迎面接住落下的刀刃,顿时双手鲜血飞溅,同时我想伸腿将他踢开,却发现油尽灯枯再也没有力气了,反被他重重一掌击在前胸,身体就像破碎的风筝被打飞数丈,滚落悬崖,本能地抓住一根藤蔓。
长恭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紫眸瞬间充血赤红,发疯般一掌击碎偷袭者的天灵盖,不顾一切奔至崖边,抓住那根藤蔓,大喊:“兰陵,不要松手,我拉你上来。”
我恍惚了,此景此情,何曾相似?命运的轮回又要开始了吗?!难道这一别又是十六年?不要啊!望着长恭伤心欲绝的模样,我不顾疼痛,拼命往上爬,却发现双手溃烂,根本使不上力,末梢神经逐渐麻痹,丧失机能……我只是凭借本能挂在藤蔓上不松手而已。
而此时崖上,村民中的齐国杀手和周军里的死士,全部现身。
激烈的短兵交接声中,有人高喊:“高长恭,你与沈兰陵合谋欺瞒陛下,速速受死!”
有的喊:“沈兰陵,你暗害大冢宰,死有余辜!韦孝宽勾结沈兰陵,罔顾大冢宰之令,一并受绑,回京问罪!”
而高延宗则大声道:“四哥,你救四嫂!他们交给我了,我定将他们全部斩杀!”
韦孝宽亦道:“大冢宰若要拿人,大可明枪明箭,如此着实让人不齿!孰是孰非,他日陛下面前圣裁,岂容尔等放肆!来人,擒拿逆贼!”
上面乱作一团。
而长恭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全力想拉我上去,藤蔓已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声。我有种预感,历史马上又要重演了!
于是我艰难开口:“肃肃,好好……活下去,我一定回来找你!不要怪五弟,不关他的事!”
长恭也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更加狂乱,双目更加魔魅:“不要,兰陵不要离开我……我不许……”
我何尝不是痛彻心扉,但看来天意难违,只能流着眼泪,劝解:“好……好活下去,我一定回来找你,好好活下去,等我伤愈……我一定回来找你,一定……啊……”
“啪”,藤蔓断裂,我掉下万丈悬崖。头顶一片红云也跟着落下,是长恭毫不犹豫跳下来,极速向我追来……“兰陵说过生死相依,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开你!”
不要……不要啊……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能那么傻?!如果我能回去,还有生还的机会,可你……如果我回来找不到你,该怎么办?不要啊……求求你,不要死啊……
老天啊,请你一定保佑长恭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
“不要死,不要啊!”我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肖莉?!”
(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