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醒了?来,先喝口水!我请刘大娘做了汤饼,一会儿就好。瞧你……这要还在我们那,早该打点滴了!”受伤的胳膊不自然地垂落,单手将我托起,靠在床框上。
十六年的沧桑,宋文扬不可避免地也老了!两鬓染霜,杂乱的长发用一根粗麻绳随意松垮扎于身后。跟当年一样,半边过长的头发遮住黥面的印记。灰色的粗衣不知洗了多少回,磨损得发白,只是眉宇安稳,神态从容和睦,看来他已接受现实,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水杯见底,好半天,我才能开口:“文扬,你……”
“这条胳膊是彻底废了,但命还在!”宋文扬知道我想问什么,直接道:“当年受伤滚下山崖,被树木挂住,最后掉落草丛,被上山的猎户所救,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能下地!我去找过你们……一度希望你们只是被抓回去关了起来。我在崖边徘徊了半年,前后不少人马来搜寻。特别是那个一直对你寸步不离的漂亮孩子,不眠不休到处喊你的名字,嗓子都哑了……我也才死了心……你是没看到那孩子多伤心……见不到你就是不肯离开,最后被一位将军点晕了才带回去的。”
想起年幼的肃肃,我心又疼起来。
宋文扬换了一杯热茶递给我。我有一肚子的疑问,他却示意我好好休息,先听他把话说完。
“你们都走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生无可恋,我也曾想了结自己,一了百了。刚巧猎户的妻子临盆,可能是生活条件太艰苦,长期营养不良,导致难产!生命垂危的样子让我想起安妮,如果我能及早出手,也许她就不会……医生的本能让我暂时抛开一切,救了她!结果从那以后,全村都把我当救命恩人,敬重有加。不管遇到什么疑难杂症,甚至家畜异样、生活犯难……都会来找我。这的百姓真的很可怜,衣食不周,贫困交加,最可悲的是愚昧无知!但同时他们又非常淳朴非常善良,令我感动。我既有一身医术,老天又如此安排,怎么能再钻牛角尖颓废下去?不如尽一己之力好好照顾他们,改善他们的生活,就当报答救命之恩,于是我便住了下来。”
“……好在内外科都学过,渐渐地,附近村落都知道我在义诊,纷纷赶来,我每天忙忙碌碌,无暇他想……再后来,魏国灭亡,被周、齐替代,东西大致仍以黄河为界,战乱不断,加上黄河疏导不利,年年泛滥,百姓死伤无数,日子更是苦不堪言。我便沿着黄河南行,一路为百姓治病。今天打算返回的,没想到竟然会遇到你!……先前便有传闻,说是齐国女神医历劫归来,姓沈,跟皇家渊源深厚……除了你,我想不到旁人。兰陵,你真的还跟十六年前一样!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杜老……还好吗?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这么狼狈?”
眼眶不禁又发红,我摇摇头:“十六年前,杜老死了,我回去了!然后……”我尽量简洁扼要地将事情交代清楚。
宋文扬唏嘘感慨:“原来宇宙奥秘之大,真的可以让时空并行。即便一千五百年后的所谓科技高速发展也不过皮毛而已!……不过兰陵,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既然兰陵王就是当年的肃肃,既然他已班师回京,你为什么不直接投奔他,反而舍近求远要去洛阳等他?”
“那是因为……”心虚又莫名跑出来。可能出于女性的腼腆和在故人面前的自尊……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那什么……从四郎说要娶我开始,然后又是冯京娘、郑娘的纠葛,我都没提,太混乱了,不知怎么开口。
“那是因为天子脚下,我不想兰陵王因为我与高湛正面对抗。”
“那洛阳不还是齐地?”
“……总之……现在邺城太乱太危险,不能回去!”我不想再看到高湛,也不知怎么面对四郎,更怕连累他像高孝瑜一样的下场……不可以,不可以!
我忍不住问:“文扬,经过这么多年,你对这个时期的历史……有概念吗?”
“你我都是学西医的,最多从医药发展史上了解过一些古代医学,至于历史就……不过兰陵王这个名字……听大学室友提过……少见的美男,与潘安、宋玉齐名!”宋文扬笑了,好像我捡到宝一样。
我也笑了,因为以四郎的资质,绝对有这个可能!
“我也只知道南北朝的混乱将由杨坚建立隋朝而终结,而此人现在应该是周国大将!”
“这么说,全国很快就要统一了?”
我摇头:“具体不知道他在哪年、多少岁登位,而且黎明前的黑暗最残酷,恐怕又得经过一番腥风血雨、尸骸遍地才能大定。”
“那兰陵王……”宋文扬迟疑,见我脸色一黯,便不再追问。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如果历史不可悖,那一代名将的下场会怎样?!
“宋医公在吗?”
宋文扬起身应门,不一会儿进来对我说:“村北李老儿家的孙子咳嗽、呕吐不止,我去看看。你先歇着,晚点再聊!”
所谓汤饼就是面条、汤面。再不喜吃面食,现在也不是挑嘴的时候。
素巾裹发的刘大娘看我像饿死鬼一样狼吞虎咽,只差没把面碗也吞了,忍不住直咂嘴。
最后一口汤汁倒进肚子,我心满意足地收拾好碗筷,递还刘大娘:“谢谢,嗝……不好意思……嗝……失礼了,失礼了,嗝……”我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刘大娘爽朗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娘子是宋医公的夫人吗?”
“不是,不是。”我急忙摆手,“我们是同……窗!”见刘大娘疑惑,又改口:“其实他是……我师兄。我们一同拜师学艺,所以……以后我也可以帮忙为大伙看病。”
“那真是太好了!娘子可莫要诓俺啊!宋医公真是好心肠,每年都会来此义诊,分毫不收。就是这么多年见他都是孤身一人,也从未提及家中夫人……今日见宋医公带娘子回来,惊喜之色从未有过,才以为娘子是他夫人……”
要是从前还在医院,听到这番甜蜜的误会,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窃喜。时移事易,这么大的变故,让我对人对事的感觉都大变样。如今听到这番话,只觉得……别扭!
“误会,误会!”我干笑,“其实我师兄有心爱之人,只是多年前她……去世了,我师兄很是灰心,不再提及婚娶之事。”
“原来是这样!”刘大娘难掩失望,感叹:“可惜!……既然娘子不是宋医公的夫人,那俺也不妨告诉您,俺们这好几家娘子都对宋医公有意,愿共侍一夫……做妾也行。每年巴巴盼着宋医公来,盼了几年,还以为宋医公不解风情或是惧内,原来心里早就有人了!可惜啊,谁家娘子能令宋医公挂怀许久?也是欠福气啊!”
“是吗?!”我诧异。从前的宋文扬斯文俊逸,确有几分潇洒。如今又老又穷,身上有残疾,脸上有刺青,发电功力居然更甚从前?难道磨砺后的沉稳沧桑,真能让男人更富魅力?或是我看惯了高家美男,眼光变了?!
刘大娘直点头:“可不是吗?原本宋医公今日要返家的,不少娘子又哭红眼。结果宋医公折返,刚要雀跃,一看娘子以为……更是伤心!对了,娘子贵姓?”
“我姓沈,叫我沈医生就行!别伤心,别伤心,我定劝师兄多留几日,各位娘子有空的话,一起过来吃个饭吧?不过我身上没钱……”
“宋医公从未收过诊金,这食宿当然是俺们的事。”刘大娘急忙道,“沈医生别嫌粗陋就成。还望沈医生多劝劝宋医公,人既已不在了,不能总想着,找个知冷知暖的贴心人,日子才圆满。”
“一定,一定……”我连忙称是,将热情的刘大娘送出门。
我是要跟宋文扬好好聊聊,但绝不是这种八卦。在这个时代,我们都不属于寻常百姓。经过十六年的历练,宋文扬肯定比我更懂得如何处理感情问题。何况这是私事,外人不便多嘴,我可不干这说媒拉纤的事。
我要问宋文扬的是:“有没有沈洁的消息?”
宋文扬摇头。
“那你有没有听说周国也有一位神医,好像也姓沈?”
宋文扬想了想:“周国神医的传闻的确是从十六年前还是西魏的时候就开始了。而齐国则认为……或许就是当年那位与你有些交情的韦将军故意散播出来的,目的就是打击齐国士气,故弄玄虚。而且这么多年,周国神医一直行藏神秘,连周国来的百姓都不知其详,说不出个所以然,更遑论相貌和年纪,所以……我也觉得不像真的!”
再次失望:“怎么沈洁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你也不必太担心!”宋文扬安慰,“上天如此安排,非我们能左右。只盼沈洁有自己的造化,他日见面,一切安好,就是最大的福气。”
我点点头。
宋文扬又说:“如今只剩咱俩在这乱世,一定要相互扶持、照应。兰陵,你还打算去洛阳?或者跟我回山,再找回去的契机……”
“去洛阳!”我毫不犹豫道,因为……怕四郎找不到我!不过……“文扬,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其实不止我俩,柳萱也在……”
宋文扬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会触及他的心伤,但思量再三还是实话实说。我把柳萱的遭遇以及推荐她做太子乳母的事一一告之。
宋文扬沉默良久,最后只有一句:“希望她好自为之,此生不必再见!”
窗外响起戌时的更鼓,宋文扬起身回屋,各自安睡。
多日积累的心力交瘁,绝不是一碗汤饼能安抚的。不到半夜,我便开始发病,忽冷忽热,噩梦不断……
擦擦额上的冷汗,考虑身处的陌生环境,我默默取出房内所有打着补丁的被、服,压在身上,硬忍着,撑到后半夜,才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听见焦急、关切的呼唤:“兰陵,兰陵……你怎么样?”就像上次生病一样。
我缓缓睁开眼睛……却见宋文扬……浓浓的失望和委屈顿时袭上心头。
“很难受?”
“没事!”我一摇头,头晕目眩,同时发现声音又哑了。
“先把这碗姜茶喝了!”宋文扬托高我的头,灌下一碗热水,很是辛辣。宋文扬将空碗交给刘大娘,道:“没事,我来照顾沈医生!”
刘大娘问:“沈医生说……是您师妹?”
宋文扬一愣,随即释然:“算是吧!”
“那就多住两日,等沈医生病好了再走?!”
宋文扬点头致谢,刘大娘这才放心出去。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行程计划了!”
“这是什么话?我说过现在只剩我们两个,自然要相互照应!就算你没病,我也打算送你到洛阳!一个女人,终归不方便!”
“……谢谢!”挺感动的。
“兰陵,四郎是谁?”宋文扬突然问道,我一愣。
宋文扬有些责怪:“明明不舒服,为什么不及时找我?早上见你久不应门,撞开才发现你高烧昏迷,嘴里不停念着四郎……”
又想起之前生病四郎陪在身边的温暖,鼻子又发酸,生病的人免疫力低下,容易感性。
“是……兰陵心仪的男子吗?”
“不是,”我急忙澄清,“就是兰陵王,只不过现在长大了,总不能再叫小名。咱们借住在刘大娘家中,大半夜的我不想影响别人休息,所以没喊你。我也是医生,以为出身汗睡一觉就没事了,结果……”
宋文扬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让我没来由又是一阵心虚,转开脸躺下。宋文扬帮我掖好被角,又嘱咐好好休息,便带门出去。
虽然这里的条件没法跟兰陵王府比,但好歹有个专业医生,又经过十六年的中医研习,中西合璧的医术炉火纯青,依旧是十天后,我开始好转。
接着,我便与宋文杨一起为百姓看病。多年的信誉口碑,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信任他。实在遇到难以开口的妇科问题,才来找我。
借着我是新来的客人缘故,刘大娘经常热情地邀请乡邻留下一起吃饭,食材不多,不少还是各家自带的,但众人都喜欢这种相聚方式,话话家常。其中不乏一些年轻的小姑娘。果然,个个含情脉脉地望着宋文扬,情意绵绵,秋波切切,赤裸裸的倾慕连我都感觉到了,而宋文扬却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急得刘大娘直向我使眼色……我报之一笑,机会已经提供了,其他的无能为力!于是借由身体不适,提前回房休息。
算算时间,若四郎有心,早该追来了,是我们错过了?还是……
翌日,院外传来一阵嘈杂。二丫慌里慌张跑来,对着我一通比划嚷嚷,方言太重,我只能求助宋文扬。
宋文扬刚要开口,又有人拿了张画像进来给他。
看后更是面色凝重,宋文扬对我说:“有官兵打听你,说是兰陵王麾下!”
顿时,惊喜若狂……
“等等,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宋文扬思索道。
我不解,脑中全是与四郎重逢的喜悦,一时没反应过来。
“堂堂大齐一品神医,如果朝廷要寻你,应该光明正大,可外面的人并未指名道姓,刘大哥说他们口音不像本地官兵,面孔又生!倘若真是兰陵王……会用这种方式吗?”
我狐疑地接过画像:“既然没有指名道姓,他们怎么会以为是来找我的?”
宋文扬指着画像,压低声音:“你觉得不像,可在看惯了写意画的古人眼中,这就是你!尤其颈上这颗痣,一模一样!”我下意识遮住脖子。
宋文扬转对报信的村民交代几句,去应付外面的人。
宋文扬对我说:“我请他们先否认,说没见过你!你先进去避避,看看情况再说。”
我点头,心烦意乱地回屋呆坐。
晚上,宋文扬匆忙入内:“那些官兵不肯轻易离去,非要挨家挨户地搜。刘大哥以女眷病重推托,还拿出家中最好的酒菜招待,也只能搪塞一晚,看样子明天还是要来的。多灌了几杯后,刘大哥还打听到他们确是从京中而来,但非兰陵王帐下,是什么和大人的部下!”
和士开!我一惊,他是为高湛找我,还是为他自己?对我,他应该恨之入骨。不管是谁,一旦落入其手,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四郎!
“兰陵,咱们要连夜离开此地!否则不但你有麻烦,恐怕这的百姓也会受到牵连!”宋文扬也意识到危机。
我直点头。宋文扬递过一个包袱:“村民们凑了几铢钱,还有食物,省着点,应该够咱们到洛阳!”
“你真打算……”
“行了,别说了。抓紧时间!”宋文扬催促。出门前,我还是由衷说了声谢谢。
都知道我身体不太好,但条件实在有限,提供不了马车,看在宋文扬的面上,几家商量着贡献出一头瘦驴,套上一辆极简单的独轮木板车,无遮无挡。
自己坐车,别人走路,我心不安。想让宋文扬也坐上来,但看这头瘦驴恐难负荷。那我下车一同步行,自认身体也难负担长途跋涉,还浪费一头驴。算了,先这样吧!我索性躺倒,在颠簸中闭目养神。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文扬,估计再有一天,咱们就能欣赏到举世闻名的洛阳牡丹了。你就稍微高兴一点,别总是愁眉不展的。”
宋文扬苦笑:“兰陵,你没种过花吧?牡丹的花期早就过了!还有你觉得……”
“可怜,可怜,给点吃的吧……”宋文扬的话还未说完,又遇上一拨乞丐,或者说是逃荒的难民。
我们走了三天,一路上拖家带口避战乱、逃黄灾的饥民不断,让我不得不怀疑现在的洛阳根本没有诗中描绘得那么繁华。
宋文扬来不及阻止,我已将仅剩的干粮连同包袱一起送了出去。直到难民散去,才对上宋文扬无奈的眼神:“现在什么都没了,如果明天到不了洛阳,咱们就得杀驴了!”
一路忠心耿耿的瘦驴哆嗦了下。我笑道:“这么好的朋友,你吃得下去吗?”
宋文扬没有回应。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劝道:“我总觉得咱们被折腾成这样,老天爷不会是为了最后要饿死咱们!所以这粮,不会绝的!”
“但愿如此!”
突然,巨大的嘈杂伴着惊叫从不远处传出,一大群百姓像受到野兽追捕的小动物般发疯奔逃过来,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瘦驴受到惊吓躁动不已,幸好宋文扬牢牢抓住缰绳。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大声问,但无人搭理,一个个只顾着逃命。我们逆向困在人潮中,动弹不得。
待众人渐散,又传来兵刃相交的打斗声……还有马蹄声!
我急忙下车,也要尽快躲避。
一路都算听话的毛驴,偏偏这个时候犯起了脾气,任我们如何拉扯,都不肯移动半步。犟驴,犟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称呼了!眼见厮杀越来越近,我们额上都渗出细汗,毛驴也是条生命,是村民们为数不多的财富,本着医者仁心,想带它一起走,可它却这般不听话,没办法了!就在我们打算弃驴时,一道人影被打飞摔落脚边。
匆匆一瞥,似曾相识。那人身穿铠甲,忍痛站起,一抬脸,与我四目相对。
“沈医生!”
“乔木楠!”
我们不约而同呼道,都没想到对方会在此出现!
安坪村一别,他不是应该随韦孝宽一起……
但周军尚黑,据我所见,周国无论士兵将军,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铠甲虽无明显区别,但乔木楠的领襟是红色,这是齐军的标志。四郎说过,高洋忌黑,认为不吉利,所以齐军尚红。为此高洋还丧心病狂地杀害他七弟,就是因为“七”与“漆”谐音,犯了他的忌讳。
眼下没时间多问,乔木楠也匆忙道:“沈医生莫怕,一股流寇而已,吾等必能将其击退。”
看他瘦弱的小身板,还不如宋文扬健壮,真是捏把汗。不过乔木楠到底是庄稼人出身,不知搔了犟驴什么部位,瘦驴终于肯挪步,与我们躲至一旁观战。
对方约三四十人,但人高马大,身形魁梧,相反齐军,皆是乔木楠这类的清瘦身形,都是北方男儿,为何差距这么大?所幸敌寡我众,三四对一,终于在日暮时分击溃这股贼匪,但己方也有伤亡,来不及清理战场,就地休养生息。
我和宋文扬上前做些急救护理工作。
乔木楠喘着粗气,我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问道:“你不是留在安坪村,怎么跑来这当兵?难道韦孝宽……周国不能容你们?”
“非也!”乔木楠否认,“安坪村一役,沈医生重创宇文护,宇文护恼怒,要杀光俺们泄愤,多亏韦大人一力担待!刚好兰陵王又举兵压境,几番交战,大挫周军锐气。宇文护连夜赶回长安休养,不敢妄动。后来听闻河南郡守被重治,安德王斩了万俟展,俺们乡亲得朝廷抚恤返乡迁址,避开大河,安心耕种。那日一起逃难的乡亲,有的留在周国韦大人辖内,俺担心家中亲人,返回齐国,后又在洛阳当了一名守城小兵,可减免家中赋税!”
我点头:“刚好我也要去洛阳,就跟你们一起返回!”
说话间,走来一人,乔木楠抱拳:“严将军,这就是俺跟您提过的沈医生!”
“沈医生,他是咱们将军!”
我正想着该怎么见礼、掩饰身份时,严将军突然跪下称:“斛律光将军麾下、洛阳守备都将严瑞,见过神医大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安坪村一役,天下皆知。神医威名,更是满朝皆赞。乔木楠亦多次向末将提及!”
“哦……严将军,快快请起!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吧,以免再次受袭!”
“神医不必忧虑!区区贼匪数十人,末将带领两百人围剿,必不敢再犯!”
“我看未必!”我沉重道。
“神医何出此言?”
“何谓流寇?”我反问。
“不甘贫苦,心怀不轨,群行攻劫!”说着严瑞脸色一变,应该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怎么了,将军?”乔木楠还没想到。
我道:“难道你没发现刚才的贼匪不但身形高大,虽有黑巾遮面,但不乏红发碧眼之人?”
乔木楠脱口道:“突厥人?!”
严瑞点头。
“不知道他们从哪来,但模样肯定不是中原人氏!”我思索道,“关外响马多的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打劫?而且不管哪里的强盗,多为求财。此地乃周齐交界,军事重镇,谁会招惹军队?我看刚刚那群人进退有度,应该受过专业训练,恐怕……他们真是突厥军乔装的!”
严瑞一凛,大声道:“传令下去,即刻整装回城!”
不一会儿,斥候来报:“将军,回城官道突现五千精骑!”
完了,完了,两百对五千,结果猜都不用猜,何况这还有一半是伤兵。
“打的谁人旗号?是何装束?”严瑞亦脸色惨白。
“并……无旗号,只是装束……颇似异族!”
果然!
“腌臜蛮夷,何时偷入我地,可恨!”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若他们有心偷袭,必趁你疏于防范之际。”其实我也急,“兰陵王曾说过,突厥人常年与野兽为伴,生性彪悍,其惯用战术也与狼群相似。先派少量兵马骚扰,诱敌出动,拉长战线,再截断后路,群起而攻之,一举歼灭……我看你们八成是中计了。所幸他们没你们熟悉此地地形,除了官道,应该还有别的路可以取道洛阳吧?”
严瑞略一思索,道:“末将知晓向东三里,山谷中有片竹林,穿过竹林有条小径可至洛阳城中,只是山路难行……”
“没得选了,只能走那边。否则正面迎敌,必定全军覆没!”
“是!”严瑞下去部署。
乔木楠望着我,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陶筒递来:“沈医生曾以龙脉大挫宇文护。沈医生走后,我便偷偷取了些放在身边,日日怀念。如今沈医生可否再借龙脉之力,击退贼人?”
这里面装的是石油?他一直带在身边?真不怕有危险啊……
我苦笑:“太少了,恐怕……”
“那就请沈医生留着防身吧,只有您才懂龙脉之力!”说着也不管我要不要,直接塞到我手中。我呆呆望着他跑回队伍准备去了。
只是狼群怎么会轻易放弃盯上的猎物?
我们还来不及退至林中,便被堵在山林脚下一座废弃的村庄内。
说是废弃并不完全,还剩一些老弱妇孺留守,守着贫瘠的家业。
严瑞言辞恳切地表明身份,陈述困境,善良的村民让我们分散藏于地窖、枯井之内,静待敌军远离。
敌人虽有五千之众,但毕竟是偷潜入齐,不敢太过张扬,要不然不会连旗号也不敢打。这又没有什么值得掠夺的,应该不……
一声声惨叫令我们的希望破灭,夹缝中看到一条条无辜的性命倒下,鲜血喷洒,他们竟然屠村!
所有士兵气血翻涌,连我都看不下去,严瑞一声令下,全部奔出与敌相搏。
双方悬殊,不一会儿,我们的人便一个个倒下,村里哀号不断……
望着满地的尸首……就像刘大娘、二丫那样善良无辜的妇孺……他们连老人、孩童都不放过!火光中,我看见突厥将领坐在马上,摸着大胡子,蓝眼闪烁着嗜血的兴奋。我气愤不过,拿起手边的铁锹就要冲过去,被宋文扬拦住:“兰陵,冷静点!你这样无异于飞蛾扑火,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恐怕……更糟糕!”
“是啊!”严瑞狼狈来到跟前,满身的伤痕,满脸的血,“您是我大齐的尊神,绝不能丧于敌手。吾等今日就算拼尽性命,也要护您周全。只要有您在,我大齐必能挽回败局,战无不胜。”
“我连你们都救不了,还谈什么战无不胜?别管我了,咱们共同进退,就是死,也死在一起,多拉几个垫背!我告诉你们,再强的敌人,只要颈动脉破裂,就必死无疑,要专攻要害!”
“得令!”严瑞一抬手重击我的后颈,我双眼一黑,瘫倒在宋文扬怀中!为什么这的人都要打晕我?
严瑞命令就近的士兵:“你们保护沈医生退入山林,我等殿后。其他人跟我冲上去,跟他们拼了。”
“是!”
彻底昏厥前,我隐约看到又有不少身影不断倒下……他们是在牺牲性命,保我平安。
不要……不要啊,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神医,不值得别人舍命相救,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不要,不要……
不要!清醒之时,已是第二日晨光微露,周遭全是参天大竹。
“兰陵!”宋文扬的声音在旁。我一把拉过他问:“其他人呢?”
“神医大人……”我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几个形容狼狈的士兵,见我醒来很是激动,只是双目痛红。
“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我颤抖问道。
一士兵哽咽:“禀神医,严将军率众与敌死战,我等护送神医入林。”
“那他们还在打吗?”此刻山下一片宁静。
一士兵强忍悲愤:“战事已于丑时结束,敌军已离去,我军……我军恐已全部阵亡!”
“不会的,不会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慌乱问道。
“禀神医,卯时!”
我起身要下山,被众人阻拦:“神医不可!敌军可能尚未走远,四周觇视,稍有动静,即刻杀回!”
我抹了抹眼睛,尽量平稳道:“他们舍命救我,我怎能弃他们不顾?都是出生入死的伙伴,怎能弃他们不顾!……要不,咱们悄悄去看看?”
众人不语,我看出他们的心痛,于是直接道:“这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