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的?”乍听四郎平安,我欣喜若狂,但由个疯子眉飞色舞地道出,又不敢轻信。
“长恭不愧我大齐战神,有勇有谋。回合谷被困果真诈败,他利用险要地势,不得外援,困敌五日,悉数歼灭敌之精锐。转过身,又率兵奔袭敌营,令敌失措,土崩瓦解,连夜退回关外。我大齐重夺雁门关,朕要好好嘉奖长恭忠勇!”
“……多谢陛下!”这样听来,应该是真的。
“这是哪里话?太见外了,固然兰陵与长恭亲厚,朕亦如是。长恭可是朕的亲侄啊!”不提还好,一提亲侄两字,高绍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浮现眼前,令我晕眩。
要不是四郎会打仗,还像当年那般柔弱的话,我不敢想象他的日子会比高百年、高绍德好多少?
“兰陵……兰陵?”高湛突然伸手拉我,让我又是一阵恶寒,生生打了个冷战。“兰陵怎么面色惨白,是否染疾抱恙?”说着另一手就要探上额头。
我急忙避开:“没事,没事,只是好多天没出门,免疫力有些低下,多晒晒太阳就好了……”我想挣开高湛,却发现彼此悬殊。
高湛笑了:“看来朕与兰陵心意渐通。今日前来,就是带兰陵出门欢庆的!”
出门欢庆?我瞟了一眼西沉的红日。
“长恭痛击蛮夷,扬我大齐军威,满朝鼓舞。朕特于三台设宴与群臣共庆。多日不见,众臣也望一睹兰陵神容。来人,为神医装扮!”
秦尚宫垂首领着宫女若干鱼贯而入。
“这……陛下!”我是真不想面对他,“太后崩逝,臣自愧未能尽责……还是让我闭门思过吧!”
“兰陵何过之有?朕亲眼所见兰陵神通,叹为观止。只是母后仙福已至,四方神佛前来接引。朕岂敢阻拦?此刻母后必已在九天之上仙福永享。兰陵不必记挂。”
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陛下,今日晚了,臣……确有些不适,形容不堪,不想扫了陛下颜面,还是改日……”
“兰陵清丽,岂是一般俗粉可比?朕知你连日困顿于此,难免致郁,特与百官庆长恭凯旋定能祛散神庭阴霾。朕就在殿外等你,尔等好生伺候神医!”
“喏!”
高湛根本不理会我的不情愿和推辞,径直出门。秦尚宫不敢违抗皇命,指挥人手忙活开。
“太后……还没大殓吧?”我轻声问。秦尚宫低首轻摇,不敢出声。我轻叹,不再开口为难。
待我盛装出场,高湛再次惊艳,又不顾推让拉起我的手腕,貌似深沉道:“兰陵,母后离开朕,祖娥也……走了……”
不都是你自找的吗?关我什么事?心中拉响警报。
果然,“……朕只有你了!只要你不离开朕,朕一定倾尽所有好好待你!”难道他把对李祖娥的遗憾转嫁到我身上了?
我强忍全身鸡皮疙瘩干笑道:“陛下玩笑了!陛下还有皇后,还有太子,还有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和大人对陛下更是……”
“在他们眼中,朕只是皇帝,讨好朕,就有无尽的荣华、权势……”原来还没傻到家。
“只有兰陵不同!”
我怎么了?自问从未对他展现好感。
“兰陵对长恭点滴发自内心,从未因他庶出身份有变,遇事竭力爱护,十六载不变。朕很是心仪。朕亦希望得到兰陵倾心相待。朕是皇帝,能给长恭所不及。外命妇最高不过三品诰命,朕赐兰陵一品,与皇后同级,朕的心意兰陵还不明白吗?”
傻眼,这算表白吗?谁要当什么一品女官,现在还给你还来不来得及?半天我讷讷道:“……可我对兰陵王并无私情……陛下误会了!”
“那再好不过!”高湛更开怀,“今日朝会朕已下旨,命长恭加快班师,赶在母后丧期百日内大婚,就不用苦等三载!”
石化,还有这种说法?我再也挤不出笑容,僵愣当场。
“兰陵,咱们快些吧!百官已在三台等候多时!朕要封你为……”
“父皇请留步!”清脆的童声,十来岁的女孩,全身孝白,手中还捧着一套孝衣,跪在路前,“儿恭请父皇褪去赤衣,换上孝服,亲为皇祖母执幡,以作天下表率!”
高湛拿她当空气,只顾拉我前行。
我回头见那小身影咬牙跪行在后,终因疼痛难忍,不支摔倒,宫娥女官乱作一团。而高湛连头都没回一下,拉我坐上车辇径直离去。
就算不是宠妃生的,也是自己的女儿啊?!算了,想想李祖娥的孩子,再喜欢不也终究没让我出诊吗?说到底高湛最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难道眼前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邺城三台?难道脚下所踏便是三台之主、赫赫有名春深锁二乔的铜雀台?……还真是荣幸!以前只在书中看过,如今亲临此地,还是帝王相伴……却毫无喜悦,心中不停祈祷千万别想着锁兰陵就好!
穹深宇阔,只因夜色来临,少了几分雄伟和华丽。
宴席设在露天之下。天色虽晚,但灯火通明。无数宫娥、内侍四周掌灯。
大碗酒,大块肉,靡靡之音,伴着大批舞姬扭动身躯穿梭于席间,不时与大臣们露骨调笑,陪上几杯。让我不得不恍惚,这是皇家圣地还是花街柳巷?
两个衣衫透薄、妆容艳丽的舞姬婀娜着来到御案前,正要上前伺候,却见高湛笑容一敛,大喝:“放肆,神医在此,岂容尔等污秽之人近身?来人!”
舞姬花容失色。
“算了,其实她们也没……”我刚要解围,就听“噗噗”两声,利刃直穿酥胸,血溅一地。
那两个舞姬还没来得及求饶,便已命赴黄泉,惨叫声一下淹没在嘈杂的环境中。侍卫一声不吭迅速将两具尸首拖走。四下仍旧一片欢腾,好像从未发生任何突兀之事,继续饮酒作乐。
我逼自己学会用麻木不仁来面对残忍,尽量转移心思压抑内心的翻江倒海,否则早肝颤吐血了。
“兰陵,难得良辰美景。来,朕与你对饮一杯。”
“咚咚咚咚咚……”我刚要拒绝,传来一阵急促震人心弦的鼓声,盖过宴乐,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哐当”,高湛生气地将杯盏砸落地面,近处的侍卫宫娥全部跪下。
这是战鼓吗?难道四郎……
“谁敢私自击打烽鼓,押上来!”
“遵旨!”
原来是她!之前那位跪地阻拦的公主被带上来,满脸坚决与不符合年纪的沉静,从容跪在高湛面前。
“东安,你在做甚?你可知若无圣谕,私自敲打烽鼓者,车裂!你自恃公主身份,任性妄为,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吗?”
东安公主深深一拜:“唯有此法,才可令父皇不再沉迷。皇祖母崩逝,举国哀恸。父皇怎可于此时设宴娱宾?还请父皇更换孝衣为皇祖母执幡。是儿臣命人齐击烽鼓,儿臣自知死罪,甘愿受罚。”
高湛怒极反笑:“儿啊,你尚年幼,不知古语有云:‘九龙母死不作孝!’朕刚好是你皇祖母第九子。你皇祖母乃有福之人,膝下四子皆为帝王,身后已被接往仙宫享仙福。此乃喜事,何需作孝?朕念你无知,不会怪罪,尽速回宫除孝吧!”
东安公主一愣,不能轻信:“父皇莫欺儿臣年幼,儿臣亦读圣贤书,从不知此等习俗。儿臣只知百善以孝行为先,我大齐尊孔圣儒学,教化民众。还请父皇莫再荒唐,速更衣,以堵天下悠悠众口。”
“放肆!”高湛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朕说国本?谈孝道?你乃朕所生,此举不也同样忤逆,朕杀了你也无妨。”
“请父皇更衣挂孝!”东安公主不停磕头。
我暗叹,难道这个公主真以为高湛是寻常父亲,狠不了心?!
“你……”高湛怒极。
“要不……”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我正要劝解,突然跑来一人,跪地求饶。我没想到的是,此人居然是和士开?!他不是一贯只会讨好高湛吗?
“和爱卿?”高湛也很意外。
“陛下,公主小小年纪识书明义,此举虽有莽撞,却也是心系陛下,怕陛下失民心所致。还望陛下不要怪罪公主!”
“好,既然和爱卿求情,朕就作罢。东安,速速滚回去,静心思过,三日不得踏出宫门!”说完一挥手,乐声又起。
但东安公主仍然犟在原地,任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行。最后她一跃站起,大声喝道:“都停下,停下,不许再奏乐,不然本公主砍了你们!停下!”
乐声戛然而止,高湛再次勃然大怒:“东安,朕多番宽恕,你非但没有悔意,还敢一再挑衅朕之威仪!既然你如此心系皇祖母,朕就让你陪她一起去仙宫吧!来人……”
和士开大惊,慌张道:“陛下息怒,公主年幼,不知轻重。陛下乃万金之躯,切莫为此等小事动怒。……微臣亦觉公主所言并非完全无理。陛下乃九龙,可不挂孝,但太后毕竟是国母,臣下理应哀悼,这庆乐……就免了吧?!”
这下彻底让我侧目,今天和士开吃错药了?怎么一下成了千古忠臣?我看这东安公主与胡皇后颇为相像,相貌平平,年纪又小,和士开他……应该不至于!
高湛扬起诡异的笑容:“今儿是怎么了?母后一走,朕的女儿、大臣,纷纷跑来指责朕。难道你们也觉得朕不如大哥二哥,不配当皇帝?”
和士开惶恐:“微臣不敢,微臣死罪……臣实乃为陛下着想,切莫一时怒气错斩公主,被世人诟病……”
“为朕着想?和爱卿这张利嘴平日最会讨好朕,可……朕被二哥虐打时,怎不见你出面为朕着想?别以为朕不知晓你们人前谄媚,背后骂朕昏庸!江山是朕的,朕是天子,朕想做甚便做甚!和士开,看来平日朕给你的恩宠太多,竟让你连朕都不放在眼中!今日朕就要你谨记谁才是天下主!来人,鞭三十!”
“是!”有侍卫上来要拖走和士开。
“慢着,”高湛喝道,“就在此鞭,让臣下都看看拂逆朕的后果!”
高湛的精神状态真的很有问题。
鞭落,和士开哀号起,高湛眉头皱都没皱,照常饮酒。
大齐第一宠臣和士开被打成这样,其他朝臣,或自危不安或偷笑痛快,均一片安静,不敢随意嬉闹。
这下,东安公主终于怕了,坐倒一旁瑟瑟发抖。
我不忍,起身走去,低声劝道:“公主,其实人死如灯灭。死去的人是不知道活人所做的一切。所谓孝仪只是演给活人看的。既然你父皇不愿意,你也无谓勉强。早些回去吧,再闹……”东安公主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皮开肉绽的和士开,一哆嗦!我继续:“再闹皇后娘娘也会受牵连,还是回去吧!”
公主不再逞强,慌忙对高湛行了个礼:“儿……臣告……告退!”匆匆领人离去。可怜那和士开还在因她受刑,惨叫连连。
三十鞭结束,和士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高湛高高在上:“恩宠,朕可以给,也可随时收回。别仗着朕的恩宠,就忘了自己狗奴才的身份,记住了吗?”
“……微臣……奴才知错,陛下开恩!”和士开气若游丝地求饶。
高湛这才满意吩咐:“扔出三台,别扫了兴致。”
和士开被清理出去后,高湛转瞬又恢复笑容:“各位爱卿怎么停下了?如此良宵佳肴,怎可辜负?来人,为各位大人满酒,不得怠慢。美娘子都到朕这来!”
好几个舞姬涌上来将高湛包围,喂酒喂菜喂水果,捏肩按腰送香吻。高湛不再推辞一一笑纳,彻底放浪形骸开来。
众人见此,又陆续恢复嬉闹,一时嘈杂不已。
我呆坐一旁看着一切,浮华又缥缈,早已疲累至极。
直到更鼓响起,高湛突然想到什么,一挥手,乐声暂停。不少人已醉眼惺忪。
趁着酒性,高湛大声道:“还有一件大喜事,朕要纳神医为……为贵妃!从今往后,我大齐便可一统天下、万世不衰!”
吓得我睡意全无!
娄子彦率先道贺:“恭贺陛下迎娶神医,恭贺神医得陛下青睐!”顿时不少人附和连声道好!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急忙对高湛说:“陛下不可,臣有婚约,不能入宫!!”
高湛不以为然:“十六年前,兰陵便说有婚约,为何迟迟未嫁?”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们那的计时与这不同,否则我也不会容颜不改,不是吗?”
“朕一直以为兰陵心系长恭,可长恭大婚在即,兰陵还有何人牵挂?为何不能入宫与朕长伴?”高湛不依不饶。
我本想万不得已再把宋文扬抬出来,但脑中却不断闪过四郎的身影。来不及细想原因,只得说:“陛下也知仙凡有别……你我体质不同,强留的结果……上次也见识到了。”
“是,朕记得兰陵说过,若非甘心自愿,必遭天谴!”
我直点头。
高湛又露出情深的模样:“朕对兰陵不好吗?兰陵之所求每每必应!还要朕如何,兰陵才肯留在朕身边?兰陵是要皇后之位吗?”
不少胡氏宗亲闻言大惊。
“不用,不是,不是……”我头疼不已。
“二哥一度指责兰陵联合南梁逆贼行刺大哥,是朕不顾先帝遗训,厚待兰陵,还不能感动分毫?”高湛低声道。
那是因为你们从头到尾都知道我不是凶手,没有半点关系!居然还拿来向我索情,无耻之极。
我不卑不亢道:“陛下误会了,文宣帝是曾误会过臣。但臣与文襄帝遇刺确无半分关联。十六年前我已向文宣帝澄清一切,否则他也不会答应我好好照顾兰陵王,太后对臣也不会毫无芥蒂!毕竟文襄先帝可是她最……长子。”想起高湛心结,我转了话锋,“倘若文宣帝没能及时向陛下阐明一切的话……下次臣返乡时,请他给您报个梦吧!”
高湛脸色一变。我暗自冷笑,你霸占他妻子,杀他儿子,他若真在天有灵,能放过你才怪!
高湛又道:“兰陵可知,长恭封王并非二哥所赐。二哥对长恭并无特别恩宠!倒是朕……此番长恭虽打了胜仗,但他确有私挪军粮,此乃军中大忌,若非朕一力压制御史言官上奏弹劾,按律怕是早已沦为阶下之囚!”
“有功当赏,有过必罚,臣绝不会有半句怨言!臣十六年不在齐,兰陵王的战功和政绩,陛下理应比我更清楚。即便此次确有挪用军粮,但他功在社稷,足以抵过。陛下英明,切莫因为臣的缘故,对兰陵王有任何偏袒和照拂,那样太抹杀他的努力和才能了!”
高湛见我软硬不吃,终于有了怒意。
我也累极不想再应酬,躬身道:“陛下,臣不能饮酒,且天色已晚,想早些休息。臣已多日未回府中打点,想必混乱不堪。现下既已无要事,臣就先行告退。”说罢直接向外走去,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打算再回宫。
高湛跨步阻拦,正要发作。
“启奏陛下!”高孝瑜站出来,“臣母抱恙多日,就由微臣送神医回去,顺道一看!”
“宋夫人病了?”高湛转问高孝瑜,“之前从未听河南王提及。若非生死大关,就无需劳烦神医了。朕即刻遣御医去你府上。”
高孝瑜道:“微臣多谢陛下盛意。只是微臣已邀数名御医相看,家母仍无起色,才斗胆相请神医!”
“斗胆?”高湛冷笑,“原来朕的后宫,河南王早已来去自如!御医如此,太子看上的女子,亦被河南王纳入怀中,朕也遂你之意赐给你,怎么如今又看上朕的神医,也要朕拱手相送?倘若日后看上朕的龙椅,是否朕也要双手奉上?河南王倚仗文襄嫡脉,母后宠爱,也不把朕放在眼中了吗?”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神医?
“臣不敢,臣惶恐。”高孝瑜撩袍下跪,“从前臣确实年少不羁,承蒙陛下多次洪恩宽待。只是此番家母着实危急,还望陛下格外开恩,从此臣修身养性,再不敢轻狂逾越。”
娄子彦几分醉意,一旁插嘴:“河南王所求……着实过分!神医岂是什么人都能救治的?只有天子才担得起!连太后临终都未得其面,宋夫人凭何凌驾太后……呃……”娄子彦自觉失言,被高湛狠狠一瞪,急忙闭口。看来娄昭君的死也有猫腻,高湛这是要逆天了!
我顺势骂道:“我做什么,轮不到你编排。若是你病了,自是没资格请我救治!”
娄子彦不敢出声。
“河南王不是喜欢出入皇宫、调动朕的人马吗?朕就将整个御医署赐与你调配,若然还不行,宋夫人不如早登极乐去陪母后吧!”高湛就是不想让我走。
高孝瑜咬牙负重道:“陛下有所不知,十六年前,家母曾对神医有恩……襄助之恩!神医亦承诺家母来日必当报还,是以臣才……”
当年高澄派人要杀何安妮的孩子,多亏宋夫人联合其他几位夫人加以阻拦……
于是,我毫不犹豫接话:“没错,宋夫人对我有恩,本神医一诺千金,这个恩情一定要还!”
高湛面色阴沉,挥袖道:“今日本为兰陵王庆功,河南王却一再提及病情,触朕霉头。朕好意相商,若河南王执意带走神医,就先把酒都喝光罢!”
喝酒?这么简单?
高孝瑜急忙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上前就要带我走,又被高湛阻止。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连和士开都被打得半死,我想全身而退,得费一番周折了。
“庆功之酒,岂能一杯为止?满朝皆知,河南王容貌魁伟,神采雄毅,颇具天下主之气韵!这酒量嘛……更是海量!一杯太随意了。朕有好酒,即刻命人送上。”随即望了一眼娄子彦,娄子彦心领神会,下去备酒。
我不明所以,但高孝瑜却明显一颤,难道这酒……有问题?
一条呈满数十个大酒坛的长案被十个内侍抬了过来,我一数竟有三十七个酒坛。
若是毒酒一杯就够了。难道当着这么多人,高湛怕落个残害宗亲的骂名,这是要活活喝死高孝瑜?
高孝瑜刚提起一坛,就被我拦住,倒了一杯,给娄子彦:“你,喝了!”
娄子彦一愣。
“怎么,不敢?还是你在酒里动了手脚?”
“岂敢,岂敢!末将怎敢毒害河南王!”
“那就喝呀,你不是第一个赞同我当皇妃的吗?怎么,我的话都不听吗?”
娄子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谄媚道:“神医多心了,这真是陛下珍藏之佳酿。”
这下我真猜不透葫芦里卖什么药了?!难道高湛真想撑死高孝瑜?
没了推托的借口,高孝瑜提起酒坛,一饮而尽,一连三坛下去,忍不住微喘。
“河南王好酒量!”一些不明所以的官员赞道。
我递过一瓶醋:“怎么样?喝点醋能解酒。”
高孝瑜囫囵饮了一口,摇摇头,闭目暗自沉了一口气,又举起酒坛,连饮五坛,看得我心惊肉跳。若是普通人这样喝,早就送医院急救了。
“够了,够了!”我实在看不下去,“高孝瑜,别再喝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别喝了。”
高孝瑜瞟了一眼高湛,却见他无动于衷,顿时充满了绝望。又灌了几坛,“噗”一声,腰带崩裂,腰腹明显撑开许多。
即便是白水,一下这么多的量肾脏也负荷不了,何况是酒?再喝真要死人了,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扶他一旁暂坐。
“陛下,河南王喝了十五坛,已是人体极限。我以神医之名担保,再喝必死无疑。如果您要他死,就下旨让他继续喝!”
高湛缓缓道:“朕岂会害他?朕只想与他共享美酒!”
“既然是共享就该一人一半,这三坛我替他解决!”
我将三个酒坛依次摔在地上,大声道:“敬皇天后土,四方神佛听我祝祷,愿大齐万世延绵……陛下,我保证只要兰陵王在齐一日,我沈兰陵便不会轻易离开!”只要四郎回来,我也不怕你了!
高湛终于点头:“朕信兰陵,只是正德醉酒,不能照拂兰陵,朕不放心。娄子彦,你亲自送神医与河南王回府,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喏!”娄子彦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想搀扶高孝瑜,被我拒绝。
我用力扶起高孝瑜,小声问:“还好吧?”
高孝瑜点点头,尽力撑起身体,减轻我的负担。我们跟在娄子彦身后,保持一定距离。
高孝瑜悄悄对我说:“酒没问题,只是柔然进贡的蛇涎极烈,我怕支撑不了多久。只要出了阖闾门,老五便会接应!”
我和高孝瑜上了马车,娄子彦也坐进来涎笑道:“河南王无碍吧?”
马车启动一踉跄,高孝瑜忍不住呕吐起来,娄子彦适时递上一块方帕,高孝瑜胡乱擦了擦便丢在一旁。
娄子彦讨好道:“河南王不适,何必强撑,其实宋夫人的病没那么重吧?不如留宿一晚,明日再回吧!”
“你出去,病人需要空间!”这一留能不能再走难说,但高孝瑜肯定坐实了欺君的罪名。
娄子彦摸摸鼻子灰溜溜退至帘外。
“怎么样?还支持得住吗?吐掉或者泄掉,都能减轻负担!”
高孝瑜点点头,竟露出一抹淡笑:“沈兰陵,上回是我骗你入宫,亏欠了你。如今我总算将你带出来,虽然有些晚,但对老四算是交代了。咱们恩怨两清了吧?”
我扯起嘴角,有些无奈,却很真诚:“你我之间从来就没有恩怨对立。我只是心疼肃肃从小孤苦,怕他被利用卷入纷争,想必你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吧?!这些日子困在深宫,我看到很多,也明白很多事情……你也是身不由己。其实四郎很看重兄弟情分,今后你们一定要更加团结,守望相助……”
“再重手足情,也不及对你一半,这么多年老四最在意的始终只有你一人!”
“也许吧,以前我也这么觉得!”我苦笑,“可惜自信过头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与那姓郑的看对了眼,还为她把我赶出来!”每次想起四郎对郑娘的温柔,我就牙痒痒。
“扑哧”,高孝瑜竟笑出来,随即连咳,脸色很差。
“沈兰陵,你颠倒黑白的本事真不小!明明是你把老四府上搅得天崩地坼,最后还带着包袱坐在兰陵王府大门前要挟他二选一。此事已被邺城百姓传为笑柄。你居然还说老四赶你走,原来你也是个没良心的!”
“我没良心?”声音不觉大了,急忙压低,“你知不知道,他吼我,还当着我的面,带着姓郑的去乐陵王府吊唁,还说什么御赐的妻室。你说,要是没名没分,姓郑的跑去那算什么?那小子当众给我难堪,就好像……好像当众给我一巴掌,火辣辣的!要不是高延宗和赵郡王及时出现,给我撑撑腰,我真要被郑老头奚落死。”
“就算杀尽天下,老四也绝不会对你动手的!”高孝瑜忍笑,“虽不知当日发生何事,但吊唁当晚我们一同回来,老四一知你离开,还进了宫,那个震怒……兄弟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控!可怜管家一把年纪,自请二十军棍。当日所有王府侍卫都被撤换、责罚……当晚老四就潜入内宫,暗中保护,直到你被高睿送回西兰苑!其实……直至出征,他每日都守在你身边,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的假的?如果是真,他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我有点懵。
“四郎心善,不会真打老管家!但他明知我不喜欢郑娘,还要娶郑娘,还当众那样……转身又跑来保护我,他到底怎么想的?”我用力挠挠头。
“你若不懂,我们更无从得知!”高孝瑜道,“其实这些年,我等兄弟也猜不透老四的心思,但可以肯定他不会娶郑氏!”
“你说不娶就不娶?你不也说猜不透吗?这旨也接了,人也带出去见客了,还进宫谢恩,名分已定,要不是打仗,这会儿人家已经是夫妻了!”
“旨是接了,人也带出去过没错,那就代表他要娶了?谁说他带郑娘进宫是去谢恩的?”
……是娄昭君说的。
“那他带女眷进宫做什么?难不成退婚吗?”
“有何不可?老四行事无从章法,亦不轻易道出心事。但那日朝堂之上,从始至终,他未提及一个婚字。就见你与那和士开你一言他一语,旁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别忘了要他留下成亲的是你,是你要将他推给郑氏!你知不知道,那日朝堂军报,自请出战,都是老四事先安排好的,他亦早知陛下不会同意老三去的!”
我目瞪口呆。
“虽然我也不甚了解他的筹谋,却也肯定他另有打算,许是想以军功退婚,或者别的……结果却是你一味要他娶亲,最后还一头栽倒地面,我看老四心疼得青筋都爆出来了,却硬是隐忍下来。我等兄弟一旁着实急啊!沈兰陵,你总说不喜欢郑娘,请问你喜欢谁当老四的王妃?傻子都看出你多在意老四!每每提及老四相关,你就像炸毛的母鸡,拼命维护,不分地点场合!就像刚刚陛下跟前,众臣皆在,字字顶真,句句不让。可你为何就是不愿嫁给老四?若一早定下婚事,何至如此曲折?只要你点头,老四肯定将王妃正妻之位交于你手,对你胁肩低眉。名正言顺你不要,非得落个妒忌甚至动手的地步,不觉丢人吗?真能作,知不知道,老四为你添了多少华发?!”
“我……”语塞,怎么所有人都认为我对四郎有非分之想?“出征那日……你们都看到了?”明明已经及时避开。
高孝瑜点头,好气又好笑道:“习武之人,目力、耳力都胜常人许多,你所言所行皆落入我等兄弟眼中。你还敢说你不在意老四、不妒忌郑氏?”
“我……我不是禽兽!”突然觉得心头一片混乱。
“什么禽兽?……吾等虽不知老四为何给郑氏安排护卫,但元夕确是老四留给你的,结果你将他骂的……唉!老四出发后,一直是元夕在暗中保护你。老四也曾嘱咐我等兄弟多加照拂,虽只简短一句,但吾等深知其心。那日宫中被太子纠缠,并非偶然,我就是想看看你的状况,好对老四有所交代!”
原来这么多事我都不知道,四郎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老四若想娶妻,何须等到今日?”
“也许他想我亲眼见证他的幸福,才算圆满……”
“你……”高孝瑜无语。
“不管怎样,高湛已下旨命他回京完婚,这事板上钉钉!太后驾崩都阻止不了,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皇祖母不够,再加一个亲大哥,双重重孝在身,不得不守三年。”说着,一股黑血分别从他的鼻腔和口角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