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洋、斛律金和解律光急驰而来,纷纷下马向高澄见礼。
高洋道:“大哥,明月兄称,沈医工非但不是细作,还有恩于我高家乃至大魏!”
“哦?”高澄看向斛律光。
斛律光道:“王可还记得当日玉璧之败,你我一同前往禽昌城迎回献武王?”
高澄点头:“正是禽昌行馆得遇孝瓘和此医工一行。”
斛律光道:“返回晋阳途中,我军曾遭黑衣贼寇狙杀,主使之人正是孝韦宽。若非沈医工从中斡旋,我军怕是早已覆没。”
“当真?”高澄吃惊,“她竟有如此能耐?”
斛律光点头:“我军奋勇杀敌,但对方人数众多,且有备而来,以至败退。当时孝瓘公子被劫,末将追随而去,亲眼所见沈医工劝说韦孝宽退兵,不然就算以一敌十,也难保献武王与王周全。”
原来真的是他,那天一直暗中跟着我们。孝韦宽早有觉察,所以一再看向莫名方向……那之前斛律光突然从我身后冲出解救肃肃,也肯定听到我与士兵的交谈……唉!知道就知道吧,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斛律光说:“玉璧之败后月余,仍有不少兵将逃出归营。军中流传有神医相助。经吾多方打探,当时城中确有一位女医领着小儿郎,挟持郡守刘洪,迫其大开城门,我军被俘千余众才得以悉数逃出。经多人描述,末将确信此二人便是孝瓘公子与沈医工!王,即便她与韦孝宽相识,亦对我大魏无害。末将知沈医工不想以此邀功,是以也没说。今竟听闻有人指她为投敌细作,实在可笑。她若有心不轨,当日大好时机,为何还要阻止韦孝宽狙杀?”
肃肃也道:“父王,是真的。孩儿亲身经历,兰陵不是细作!”
高澄道:“明月兄之言孤自是确信不疑。可她既有心投我大魏,为何缄口不提?想那韦孝宽何许人也?竟愿听从于她,可见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我用发抖的声音,为自己辩解:“一来王未必会信……草民下山路经玉璧,恰巧韦大……韦孝宽受过草民医治,与先王一样对草民的医术颇为信服。二来草民所说非假……当真志不在此,我等只想早日回家,觉得没什么必要提。现在真相大白,王可否放过我们?”
高澄皱眉犹疑……
斛律金道:“王,起初光儿与吾提及此事,我也不信世间会有此等脱俗之人。可在晋阳王府数月,我与孝先亦觉此女与别不同。虽举止粗鲁,仪态全无,但心思灵巧,条理新颖……确乃世外之人!想必一路所为,只为疼爱孝瓘公子,不贪回报。若非她,孝瓘公子也不得回府团聚,亦不会有幸拜入天机老人门下,是以老臣坚信她非细作。王切莫枉杀好人。”说着深深一揖。
高澄托起:“老将军父子皆乃大魏重臣,于我高家更是情义深重。父王临终之时也再三嘱咐依从。你们与段叔父都力证她的清白,孤又怎会不信?只是各位可知,刚刚她竟说用水战攻克长社?”
众人一惊,斛律金道:“我军不擅水战啊……”
高澄冷哼:“可见她分明还是心向韦孝宽。当日助其守城,今日却进我军不擅之术,诡意昭昭,其心可诛!”
高洋道:“大哥莫急,也许沈医工自有道理?且听她阐明原委。”说着与肃肃合力将我扶起。
望着一地鲜血和……支离破碎,我恨极了高澄,恨极了柳萱!凭什么还要为一个暴君出谋献策?他远不如韦孝宽珍爱生命,体恤百姓!我不语……
斛律光急道:“沈兰陵,平日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吗?眼下关乎性命,你别糊涂啊!”
高澄冷声道:“说不出令人信服的因由,就是通敌谋反。孤下一剑,不再失准只斩臂膀,直取项上人头!孝瓘引祸入门亦要重罚!”说着又握紧了佩剑。
我只得咬牙缓缓道出:“东、西本为一国,虽分两地,但这军事战略、战术都是同宗同源,甚至带兵的将领都是熟人,可谓知己知彼,这就是拉锯数月不能攻克的主要原因。若要突破,就必须出奇制胜。采取不常用或者一般想不到的办法,才能打破僵局。王可知黄……大河决口时的威力……瞬间冲毁一切屋宇建筑,死伤无数!”
众人点头,我道:“这就是大自然的威力,擅用天时、地利,可以事半功倍!”
“有理,有理……沈医工请继续。”斛律金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保证绝对的成功。南梁是擅水战,但依旧落败,可见制胜的关键在人,能否擅用客观条件!东西两魏的将士都不擅水战,那就要看谁能抢占上游,蓄水截流,一举冲垮对方防御。到时士兵根本不需陷入水中作战,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顺利入城。就像前朝韩信所率之师也不擅水战,不照样水淹废丘?即便一时难以成功,亦可用水困城,切断所有外援。没有粮草补给,任何城池守不了几日也会不攻自破!”
“妙啊!”众人赞叹,同时又有疑惑……最后还是由斛律光开口问我:“沈医工,韩信何时淹过废丘?……吾等怎么记着是汉高祖刘邦命大将樊哙引水灌的废丘?”
不是韩信?樊哙?……坑爹的电视剧啊!换作平常我是哭笑不得,但眼下只能麻木地吐出四个字:“领会精神!”
斛律光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
“大哥,此计可以一试!我军已与王思政对峙数月,每每进攻都被击溃,再这样下去,莫说军需庞大消耗不起,恐怕还会重蹈玉璧之败!”高洋建议。
高澄沉思,最后拍板决定:“好,就命慕容永珍领兵一万连夜增援慕容绍宗。授以此计,就地筑堰,截城西北洧河之水,灌城!”
“是!”众人齐喝,“王英明!”
高澄又道:“为免此计外泄,让敌防范,功亏一篑,今日在场诸位,均需自禁于邺城府内,不得外出。若有违者,军法处置。骆将军,你暂缓出兵。如若不弃,可携眷来王府暂住。”
“多谢王。”柳萱兴奋,骆超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高澄对我说:“沈兰陵,你的确聪慧。此计若成,证明你对我大魏并无不轨。孤自当大大奖赏,但若被轻易破解而招致失败,你固然万死难辞,他二人也要一并处斩!听清楚了吗?”
我漠然道:“听清楚了。但王,您也知晓,草民不懂国事、战事,不敢保证结果,只能尽力而为。若侥幸成功,草民不要赏赐,只求返乡。草民家在吕梁,必经玉璧,还请王恩准。”
高澄笑了,反问:“不要赏赐,当真如此清高脱俗?孤知你疼爱孝瓘,就纳你为妾,让你们名正言顺地做母子,如何?”
“不要!”我和肃肃同时惊悚喊道。太突然了……这人是不是有病?!
“为何?难道你不是真心疼爱孝瓘?”高澄一副没想到会被拒绝的模样,“不是你说孤丰姿俊朗,世间罕有?还从来没有女子敢像你刚刚那般,将孤抱得那么紧,这难道还不是爱慕孤?……还是你一直在戏耍、愚弄孤?”又阴森森的。
我彻底无语……他肯定有病!刚刚还说我是细作要打要杀,斩断宋文扬的胳膊。地上鲜血未干……又要娶我。疯子!人命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
可我知道此刻不能再激怒他,只得呐呐道:“草民自知身份卑微,不敢亵渎王……不敢高攀!能让草民每天这样照顾公子就已心满意足……对不对,公子?”
肃肃在震惊中慌忙点头。
高澄满意地哈哈大笑:“孤向来不亏待有功之人。孤说了只要收复颍川,就遂了你照顾孝瓘之意,给你这份恩典!你也不必害臊再三推辞,就此说定。来人,回府!”
这人自恋到无以复加!我震惊之余,只能希望他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等眼前美人一多,他自然就忘了我是谁!
看到重伤倒地的宋文扬,我大喊:“王,请您先派人救治草民的同乡,他们真是无辜冤枉的!”
高澄命道:“来人,抬他们回王府好生救治。沈医工,不,兰陵,你可好生关注战事,若有闪失……他们治也是白治。”说罢,大笑离开,我忍不住阵阵恶寒!
转身对上阴毒怨恨的目光,事到如今,已再无情义可言!何安妮死了,宋文扬残了,还让我陷入这种艰难的境地……都是因为她!
我强打精神扬起一抹胜利的笑容:“看到了吧?高澄宁愿要我这个又老又丑的剩女,都看不上你!论貌,你不如何安妮,说内在,你比我更差远了。骆将军肯娶你已是你高攀来的福气,以后给我安分点,再敢打我‘夫君’的主意试试!”我故意说给骆超听,果然夫妻俩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柳萱更是恨不得吃了我一样。
回到王府,高澄允我继续住在肃肃院里,只要不出王府大门,仍有行动自由。
遣退丫鬟,关上房门,我紧紧抱住肃肃,忍不住地战栗发抖,良久良久……
出卖、背叛、伤害……血淋淋的断肢……游走在死亡边缘的绝望……那恶心的男人要娶我……这一切简直就是噩梦!啊……
想到宋文扬的断臂……如果保管妥善,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应该还有救,只是这里……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
他和杜老被软禁在客房,已有医工来看过,但中医对这种损毁性外伤的急救可以说是束手无策。一旦错过最佳救治时间,宋文扬从此就要当杨过了。尤其现在的气温不算特别低,这里又没有良好的设备保存断肢……杜老惊魂不定,也受了轻伤。
我清点了下可用医资,除了手术刀、肠线、一点镇痛消炎药和棉花……还有何安妮用剩的一点麻药,其它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接合神经、骨骼……缝合肌肉组织,不谈后遗症多严重,整个过程本身就异常凶险……总之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们又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残废!
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宋文扬弥留之际不断要求我们别放弃他!我和杜老也只有拼尽全力,走一步算一步了。否则这么大的伤口裸露在外,也会随时没命。
我让肃肃找来几坛最烈的酒,加热蒸发水汽提纯,用作消毒酒精。
接合的过程太过血腥,我让肃肃先回去,但他坚持守在门外不让旁人打扰。我和杜老强打十二分精神,开始手术……足足四个多时辰,八个小时的全力奋战……体力极度透支,眼肌僵硬,全身紧绷麻木……
其间麻药不足,宋文扬几次痛晕过去,又被疼醒……整个过程连我们都难以承受,何况他……这还只是开始,术后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感,只靠麻沸散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捱下去!不慎引起感染或者高烧不退,依旧性命难保!
当我一头栽倒床上,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极度疲累,却又在绝望的痛苦中辗转反侧……不到十天,我又狠狠瘦了一大圈!
东魏援军已赶至前方安营扎寨,高澄则开始每日传召相关人等,聚于堂前,关注战况,商议军情。我也“有幸”参与其中,柳萱夫妇及当日聚集在城门口的将领几乎都在。一为商讨,二来也方便监控吧。
柳萱以为这是出头威风的机会,时常插嘴,提出一些军事频道播放过的现代战略战术,可惜连我都觉得可笑、不切实际。这里连电都没有,怎么实施定位侦察?古代战场,以步、骑兵为主,主要靠近距离搏杀,我们时代的作战方法不适用。她连弓箭的射程都搞不清楚,就提出抛掷炸弹、手榴弹的概念,也不管会不会改变历史!刚开始众人的确被她所描述的威力震惊,可再问下去,她连制作炸药最基本的硫磺和硝石都不知道,连我都听不下去了……想当超人,先充实够了再来忽悠!
她以为古人在物质上贫乏,精神层面也落后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正因为物质的匮乏,古人在哲学、谋略和人心谋算上的研究,才是真正高手。正是他们的不断积累,才令我们后人受益无穷。
结果不到半个月,众人就受不了她的夸夸其谈,高澄直接请骆超让夫人在房中歇息,别出来了。而我始终靠在角落,不发一言。说到底,这一切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答应过韦孝宽,不为东魏所用、介入战事。如今为了保命,终究还是食言了!
数月后,河南传来捷报,灌城计划得以顺利实施,长社城中水流涌溢,不可遏止。东魏军队趁势进攻。西魏的宇文泰得悉王思政被困,即派大将军赵贵率兵救援,兵至穰城为陂泽所阻。王思政虽亲率守军英勇抗击,身挡矢石同士卒并肩作战,终因外援迟迟不到时,城池朝不保夕……
高澄大悦,全府欢庆,夜夜笙歌。东魏皇帝适时加封其为齐王,兼任相国。渤海王府从此改为齐王府,一时又是风光无限……
我正想着是不是可以功成身退、适时请辞之时,前方突生变故,传来噩耗。
卯时刚过,高澄就挥开肃肃的阻挡,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房门,一把将晚睡未起的我揪起,拖出房门,一路连拖带拽至大堂众人前,二话不说先饱以一顿拳脚相加后,就要当场处决。
我傻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极力撑开青肿双目,看到柳萱满脸得意地嘲笑……
高洋极力拉开高澄,劝解道:“大哥,此乃意外疏漏,不能怪责沈医工。”
高澄怒道:“若非她的计策,怎会白白折损三员大将?慕容绍宗一丧,谁来牵制侯景?”说着又要踹我。
什么?慕容绍宗死了?
我瞥见斛律光也在一旁,爬了几步,拉拉他的裤角:“到底出什么事了?”
斛律光叹了口气,弯腰惋惜道:“眼见灌城之计将成,长社攻破在即,慕容绍宗、刘丰生和慕容永珍三位将军乘楼船巡视城中情况,忽遇大风骤起,楼船顺风漂泊城下,王思政命人从城上用长钩牵船,弓弩乱发,慕容绍宗赴水溺死,刘丰生中矢而死,慕容永珍被生擒斩首!”
啊……啊?要不是涉及三条人命,自己的小命也岌岌可危,我真想大笑三声!
当朝大帅,不识水性……那就别拿当自己当周瑜啊!
这还没赢呢,就迫不及待地想体验体验君临天下的感觉?乘什么船看什么风景?城破之日,还怕没时间看个够吗?还是这辈子没坐过船,赶不及地要嘚瑟嘚瑟?人家被逼至绝境,肯定破釜沉舟,一有机会,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拼死一战。眼看成功在即,却闹出这种乌龙事件,说给谁听都是笑话。高澄却拿我出气,把责任推在我头上,这个人渣!
见高澄又向我走来,我急忙道:“王……王,草民知错了!事先考虑不周,不知道各位将军不懂……天文!但王也该清楚,此计确实奏效,只是执行时稍有偏差,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是重整军容,否则您杀了草民也没用啊!”
高澄恨恨道:“主帅命丧,全军士气大挫,不敢再进长社。原本大胜在望,一下分崩离析。是不是你暗通……”
“不、不……没有……”我直摆手,“草民身在王府,每日都在王的眼皮底下,如何预知颍川的风向……战况?”
“是啊,大哥。”高洋道,“此事实属意外,眼下还是先解决长社之患吧。”
“王,”我顶着青鼻肿脸直面他,希望他打消娶我的念头,“诸葛亮那样的大智者也要巧借东风,才能大败八十万曹军,之前草民也说过擅用天时、地利的重要。如今只是暂败,对方受困多时,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恢复战斗力的。所以王还是抓紧时间重新部署,不要被一个小错影响全局!”
“朝中还有谁人可替慕容绍宗振奋军心?”高澄愤怒难消。
众人不语。
我立马奉承:“那还用说?放眼朝野,谁能与……王您匹敌?除了您还有谁能令南梁拜服、宇文泰生畏?只要您披甲上阵,必能在最短时间内重整士气,一举破城。”我想的是,赶紧把你这个瘟神送走,离我越远越好。
“当真?”高澄望着我。
“当真!”我坚定道,差点拍胸口、指天咒地地保证了。
将士们亦纷纷下跪请战:“唯有王能担此重任。末将愿随王征战颍川!”
高澄已有决定,我又“好心建议”道:“王此去必能凯旋。只可恨伪魏擒我大将,即刻斩杀,实乃心胸狭窄、内心惧怕的表现。但王胸怀广阔,以德服人,若能生擒敌将,纳为己用,必能彰显王家仁义,令天下臣服!”我想生擒肯定比直接斩杀费时,这样又能多争取些时间筹划离开。
高澄终于下令:“来人,传令下去。以斛律光为中军先锋,常侍赵彦为左军,随孤亲率十一万步骑大军,两日后挥军长社。”
我重重舒了口气。
一个月后,府内得悉高澄率军已抵达长社城,并亲临前沿阵地督造土堰,准备重新聚水攻城。
天气又热起来,夏季一到,跟着就是汛期。水位一涨,高澄这一仗必胜!
我是真怕他一时想不开非要娶我!所以思前想后,来找元仲华。只有正妻有权阻止丈夫纳妾,最好逐我出府。
谁知,元仲华一点不恼,反而有些心不在焉:“沈医工,你当真与别不同的……令人费解!此事若换作旁人……哪怕落在柳萱头上,都会喜不自禁,可你却避之不及,当真不愿嫁入王府,与孝瓘同享荣华?”
你才莫名其妙!又有人要瓜分你的丈夫,你不是应该想方设法地拆散,就像当初联合柳萱陷害何安妮那样吗?
“娘娘,草民身份卑微,实在不敢高攀。草民只想觅得平凡男子,隐居山林,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一生足矣。”
元仲华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本宫年少之时亦曾有过憧憬,只可惜……自古男尊女卑,本宫身为公主、王妃亦不能摆脱,何况王已指明纳你,即便本宫想阻挠也有心无力!我劝你还是安心等待做新妇吧。王府的尊荣多少女子期盼不到。”
看来指望不上,正要黯然退下之际,忽又听得元仲华开口,颇为尴尬无奈:“沈医工,请留步!本宫尚有一事,不知如何启齿?但众人皆知你聪慧,可否指点一二……如何才能留住王的心?”
……我是不是听错了?她和高澄是结发夫妻。高澄的小老婆再多,也撼动不了她的地位。这点她不清楚还要问我吗?这个世道太疯狂了。
元仲华见我一脸不解,苦笑道:“沈医工,莫要看我表面风光,若非献武王安排,王不会选我为妻。这十多年来,王从未将我看在眼中。王妃只是虚名罢了。”
我安慰道:“以王的身份地位,三妻四妾在所难免。但娘娘终究是正妻、发妻,地位超然。这些年来,娘娘理应见惯纳新,为何突发感慨?”
元仲华黯然:“其实……王数度想废弃本宫,终因我元氏皇族的身份作罢。可眼下情况又有不同!……你也该听闻现东柏堂内正有两位美人甚得王宠爱。她们是我族内元玉仪、元静仪姐妹。那元玉仪本是高阳王世子元泰之庶女,堪称大魏第一美人,却因身份卑贱,沦为孙腾家伎。孙腾死后,她被王一眼看中,藏于东柏堂内。元玉仪生性狐媚,为留住王,又引其妹一同服侍。王竟以她与我同为皇族为由,封其琅琊公主,欲取而代之,废我立她。本宫甚为苦恼,不得已才求教沈医工。恕本宫直言,沈医工品貌并不出众,又无家世,既不愿嫁王,又如何令得王执意要娶呢?”
……这怎么说?我懂打仗?还是脸皮厚到可以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还是山珍海味吃多了,萝卜咸菜也别有风味?说了她也未必信,说到底就是高澄不正常,脑子坏了。
我只能继续安慰:“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王只是一时戏言,过后就忘了。其实娘娘不必太过担心,虽同为皇族,但亲疏有别,这里面差别可大了。您毕竟是天子亲姐,又岂是旁人能比?”
元仲华又苦笑:“本宫这个嫡公主的名分也因献武王而来,为的只是能与高家匹配,不辱没王!其实在高家眼中,本宫与那个琅琊公主并无不同,都是他们一句话便可决定尊卑。硬要说分别,便是本宫与王少年结发,而那个元玉仪只是家伎,但偏得王喜爱非常,别说本宫,当今天子亦无可奈何!沈医工可知,我皇弟甚为忌惮王?王在皇弟面前更像天子,他甚至……对我皇弟挥拳相向,皇弟亦不敢降罪,反过来还要好生赏赐安抚,你说本宫这个王妃可有半分威严可恃?”
我一惊,连皇帝都敢打?就算现在的魏帝只是高欢所立的傀儡,但高欢一直还算顾及君臣之仪,不敢随便僭越。轮到高澄当政……直接动手了!这摆明是要造反,而且不怕路人皆知!难怪元仲华越发像个小媳妇般谨小慎微。
两行清泪从元仲华眼中滑落:“沈医工,本宫不怕屈辱。这么多年若不是为护我儿孝琬,早就寻了解脱去……”
我连忙道:“娘娘千万别想不开。人死如灯灭,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但太阳照常升起,一切不会因为您的离开而有所改善,反而少了您的护持,孝琬公子的世子地位很可能不保!您希望他像孝瓘公子那样受人欺凌吗?……既然娘娘坦诚道出心里话,那也请听草民肺腑一言。事态再怎么发展,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保持现状,娘娘仍是王妃、陛下胞姐,哪怕王再宠爱别人,也不得不顾忌您在朝中的影响。另一种就是……就是王真有心……取而代之,那您更要坚强,您可是献武王为王钦定的嫡妻,单凭这点您就是名正言顺的国母,拼命也要当上皇后!王想天下臣服,首先得遵孝道……不是吗?接下来只要有您在,您的弟弟甚至整个家族,都会在您的庇护下……至少能保命吧!您若不在了,王便再无顾忌。所以不管是为孝琬公子、为家族,还是为了您自己,都不能轻易放弃。女人不能只为男人而活!草民不知道大魏第一美人能美成什么样,总不可能超过孝瓘公子的亲娘吧?可王现在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在草民看来,娘娘何尝不是美若天仙,仪态万方,怎能轻易认输?”
元仲华止住眼泪,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良久才道:“本宫似乎有些明白……你为何会得王看中!这番道理、见识很是超凡……让人豁然开朗。为了孩儿,为了皇弟,本宫亦当全力联络朝中旧部,力谏王不可妄动!……至于沈医工所求之事,本宫虽有心无力,但你放心,日后本宫必与你友善相处,多加照拂。”
可我不想跟你当姐妹、共侍一夫啊!原本是来求她解决我的问题,结果变成我励志她了。老天啊,我该怎么办?这事除了找元仲华,就属娄昭君能帮上忙了。可她故态复萌,又称病避而不见。再跪几个时辰,倒显得我不识抬举,传到高澄那又要倒霉了……我就不明白,在晋阳的时候,她不是一直大度明理、精明能干吗?自打高欢死后,尤其来到邺城,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又没拿什么国家大事为难她,为什么每次一涉及高澄,她不是病了就是糊涂了……
面对我的牢骚抱怨,杜老也无能为力。他问我:“小沈,你知不知道子贵母死制?”
我一愣:“……不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吗?”
杜老摇头:“这个制度始于汉武帝刘彻,但真正确立下来并长期推行的是北魏鲜卑族的开国皇帝拓跋珪!”
“不就是现在这个朝代吗?拓跋珪推行汉制,到了孝文帝拓跋宏,皇族都改姓元了!”
杜老点头。“这跟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及历史?!
杜老没有直接解释:“汉武帝立昭帝为太子时,刘弗陵只有八岁。为了防止自己死后帝少母壮,吕后外戚干政的祸事重演,便在立太子前,将刘弗陵的生母,也是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赵婕妤赐死!”
站在治理天下的角度,不能说汉武帝此举糊涂。但站在伦理亲情的角度,就残忍了。用母亲的性命换来的皇位啊……所以凡事有利有弊,世事都是矛盾统一,说不清道不明。
“拓跋珪率部入关建立魏国后,发现母亲和妻子身后的势力是对自己皇权最大的威胁!要知道胡女……就是游牧民族的妇女和受儒家文化思想教育的汉女是大不相同的。为了生存,她们能像男人一样强悍,在草原追逐猎物,争夺地盘……而每个封建王朝的开国皇帝及其先祖无一不是通过联姻来获取军事力量的。这些力量在登上皇位前是帮助,登基后就成了最大的威胁。拔跋珪深感此道,便在推行汉制时,顺势将汉武帝杀母立子之事树为典范,开始从自己儿子的母亲下手……所以历代北魏皇帝继位时几乎都没有生母太后!”
“……您是说高澄要篡位……还是……还是娄昭君觉得高澄要杀她?”我有点明白杜老的意思了。
“这一路,不管府内、府外,你我都听闻、见识不少,高家代魏恐怕是迟早的事!”
“但高澄已经成年,而且他们母子一向亲厚,娄昭君很喜欢这个长子的!”
“所以知子莫若母,也只有娄昭君最清楚她这个爱子能混账到什么程度!以前有高欢撑腰,她自然不担心。高欢虽然留下赤金棍,但人走茶凉,最多只能吓唬吓唬自己人。高澄一旦称帝,就是天下主。前任渤海王留下的赤金棍最多管管家事,可管不了天下事!而娄家的势力恐怕仅次高家了,高欢不就是靠娶了娄昭君才起家的吗?以前两家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还算平等,一旦称帝,君臣有别,娄氏就成了最大的权臣,高澄能安心吗?……我猜娄昭君一早就知道高欢父子的野心,也看出以后政局关系的变化,才提早开始准备,处处忍让,刻意避免和儿子的冲突。高澄乱伦娶庶母,她再气都没动用赤金棍执行家法,可不仅仅是溺爱,更多是在为将来打算,才隐忍下来的。自古篡位总是不光彩要遭人唾骂的,为了名正言顺地改朝换代,历朝皇帝都会自编自导许多神话故事来蒙骗百姓,包装自己是天命所归,真龙天子,才能让百姓归心。估计娄昭君也是担心她这个爱子将来为堵悠悠众口,同时压制娄家势力,沿用子贵母死的先例!皇权和亲情哪个重要……她也不得不防啊!”
哦……原来是这样,还是杜老见多识广!
杜老还说:“子贵母死的制度下,还会造成另外一种社会现象,就是乳母的地位特别高。立皇储都有祖制,一般太子都在很小的年纪就被确定下来,生母被赐死,幼主无人照顾,这时乳母的责任就特别重大,一路哺育成人。待太子继位,往往对乳母的感情更胜亲母。我记得好像……史书上说过北魏有几位太子乳母被封过太后的……受皇族带动,高门权贵之家,也特别注重为子嗣挑选乳母……”
哦……那就难怪了,我想起尤氏,那么嚣张……全是这个畸形的时代造成的。儿子越显贵亲妈越倒霉,奶妈倒是能白捡个太后当当,比亲妈还实惠!这让孩子怎么办,有得选吗?肃肃是个没娘的庶子,别说皇位就是王位也与他无缘,所以尤氏心里不平衡,一面讨好元仲华想觅一个更好的去处,一面把气撒在肃肃身上,这世道啊……一定要走,再待下去,真要发疯了!
我也不好再怨娄昭君不帮忙,再精明能干的女人身处这种时代,也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慢慢算计吧……
这时,长社城西风突起,东魏将士推倒土堰泄洪,河水随风入城,一下冲毁北面工事。高澄趁势率军入城,不久便生擒王思政。高澄以其忠于职事,礼遇甚厚。这下他不但收复疆土还收服人心,把宇文泰气得捶胸顿足。东魏举国士气高涨。
与此同时的南方,梁帝被侯景围困建康数月,八十六岁高龄的梁帝竟被活活饿死!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因尚佛事而忘国本的梁武帝,而始作俑者竟是东魏叛将侯景!
国破家亡,兰京伤心得无以复加。可自那日城门之事后,我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虽然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但背叛终究让人难以忍受。他看我的目光,除了愧疚,还夹杂一丝不明的幽怨,该不会也是为了高澄要娶我吧?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一个男人成为情敌!
相较兰京的悲伤,齐王府无比欢腾。高澄尚未班师,皇帝便已颁旨大肆嘉奖,同时还邀请高澄的五个儿子与尚无官职的幼弟,一同入宫与皇子、帝裔修文习武三个月。三个月后还会举办一场比试,表现优异者,赏赐丰厚。说白了,就是找个借口给高家人封官,以表重视。各房夫人均兴奋不已,元仲华更是迫不及待地要与自己的宗族加强亲厚关联,积极操持……
我却有种雪上加霜的感觉,自己的事情还没理出头绪,肃肃又要离开三个月。自与元仲华深谈后,加上杜老所说,我怎么觉得皇帝此举,有扣留人质之嫌?现在的高澄如日中天,如果趁凯旋之际,一举逼宫,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反对,成功率很高!魏帝这个时候把高家子弟接进宫,明着是加强君臣联谊,可我总觉得是想让高澄有所顾忌。
皇命难违,我挥泪将肃肃送上马车。他无比郑重地对我说:“兰陵,我一定刻苦用功,拔得头筹,就向陛下请旨娶你,你就不用嫁给父王了!”
我含着眼泪亲亲他的小脸,将他搂在怀里:“知道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分心,不要担心兰陵!我是大人,总会想到办法的。倒是你进宫后千万当心,人心叵测,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也不要太出众,容易遭人忌恨……兰陵不在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反复叮咛……好在君臣实力悬殊,魏帝撼动不了高氏半分。只要高澄不逼宫,不把人家逼急眼,三个月后肃肃定能安然归来。
最后,肃肃说:“兰陵一定等我回来!”我直点头,一直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他小小年纪,就算拔得头筹,又能怎样?我只能祈祷高澄已经把我忘了。
可惜第二天,便有命令传来,全府开始筹备三个月后纳新之喜!虽无明说纳谁,但众人纷纷跑来向我道喜。我的心瞬间又掉进冰窟!
元仲华派人通知我,全国最有名的织锦坊带来最好的布料,让我去选几匹大婚之用。我被硬拉过来……各房夫人和女眷都来挑选,连柳萱也在。我多希望高澄要娶的是她,皆大欢喜!
我死气沉沉地呆坐一旁,现在就算有一堆金子放在面前,我也没心情去看。
“想必这位就是新夫人吧?”突然,一位少数民族打扮、五官一看就不是汉人的中年男子站到面前问道。
“不是,我不是……”我急忙撇清,“我只是医工。”
“那您一定就是沈医工!都知您即将成为齐王新妇,贺喜贺喜!小人库尔班布奉,是织锦坊的东家,常年为各位大人府上乃至皇宫提供上好的衣料和饰品。沈医工品貌出众,好生装扮,必定沉鱼落雁!”那人极尽可能地谄媚道。
品貌出众?还沉鱼落雁?我白了他一眼,什么眼力?生意能好才怪!
那胡商一点不介意我的反应,笑容不减道:“是否这些布帛都不得沈医工喜爱?小人还有一套举世无双的别致衣料,正合大喜之用,可否随小人入内一看?”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倒是元仲华一旁笑道:“兰陵,你就去看看吧,就当……为孝瓘选一身裁新衣也好!”
我无奈跟他入内堂。胡商从大箱内翻出一个红纸盒,置于案上,依旧笑道:“沈医工,这套衣裳举世无双,您看可满意?”说着打开盒盖,揭开遮布。
我懒懒看去……下一刻目瞪口呆!一把将盒内之物捧起抱在怀中。这哪是什么举世无双的新衣,羽绒服加牛仔裤……分明就是我当初留在吕家村嘱咐吕胜保管的一套现代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