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会再冷些，但衣服带两套够了，轻装上阵才能提高速度。干粮也不用背太多，有钱就行。倒是鞋子要多备两双，大半路程要靠走的。

我数数袋里的铜钱，自打到了邺城，又攒下五十铢，加上杜老他们在府外帮工所得，应该够我们回吕家村一路的花费。

何安妮走了，宝宝的身世得以验明，杜老他们自然也被“无罪释放”。现在的我们心灰意冷，只想赶快回家。偏偏我最大的牵挂——肃肃闹起了别扭。

他怪我那天留下他，独自抱着宝宝去找高澄，居然一连几天把我拒之门外。这还是第一次他跟我生这么大的气！

这小子近来脾气见长，该不会显贵日子过久了，也嫌我粗鄙借故不愿再亲近了吧？一想到有此可能，不禁气闷。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他，否则就坐在门口不走了。

百般无聊，我竟靠在门边睡着了。直到更深露重，寒意四起，忍不住抱紧双臂，迷蒙中一阵暖意传来，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我睁开眼，果然看到肃肃站在眼前，见我转醒，又要进去。我急忙拉住他：“这算什么意思吗？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这么生气？是不是打算以后都不理我了？”

肃肃不说话，小嘴微微噘起来，委屈的模样让我不忍发火，叹了口气，道：“不管兰陵做过什么都是为你着想。如今何安妮没了，丫鬟小厮都分到别处去了，她的院落空了。我想回来，可你这已经不缺人，医工处也没我的位置，连去领膳，都叫不出个号来。你要再不理我，我可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说到最后我也有些赌气。

肃肃终于开金口：“你不要我，只带绍信走……”

“当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带绍信去是……准备和你父王拼命的，怎么能再拖上你？第二天我就来找你，你却不理我！现在何安妮已经下葬，我们要回去了。我天天来找你，你说我要不要你？”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肃肃就认这个死理。

我有些无奈道：“肃肃你长大了，要懂得凡事从大局考虑。兰陵不会丢下你，若非情况特殊也不想丢下你！”

“你发誓！”他学会这招。

“好，我发誓！”我似模似样地举起三根手指，保证道。

肃肃终于不再生气，要扶我进去。我哀号：“有没有听见我的肚子在响？已经唱了大半天的空城计了，你那还有吃的吗？”

肃肃呆呆摇头。

“那你陪我去大厨房！”

这个时辰，大厨们早都歇下。但他们会将宵夜提前备下，以防哪位主子突然加餐，只需值夜之人起来加热送去便可。

翻锅倒灶，突然看到一物让我激动地大喊：“米饭！”

穿过来这么久，每天不是大饼、包子和馒头，就是粟米、糊糊还有面疙瘩汤，际遇好时，大扇的羊肉、牛肉加菜，差点没把我给膻死。北方饮食的豪爽着实让我有些消化不良，所以久违的家乡特色一下跃入眼帘，差点让我热泪盈眶。

旁边还有一坛类似腐乳的腌酱。

熟悉的味道让我忙不迭地盛了满满一大碗，低头猛扒。从前真没觉得大米这么好吃，当真颗颗饱满，粒粒香醇，入口爽滑。不用佐菜，白口就能吃上几碗。

我热情地为肃肃盛了一碗，舀上一碟特色腐乳酱。

可惜他受不了发酵的味道，尝了一口便推开了。唉，这就是南北饮食文化的差异！不过没关系，我毫不客气地全部接收。肃肃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五碗下肚。

心满意足地摸摸撑圆的肚皮，我忍不住用家乡话赞道：“真是好吃得不得了！”

“你是梁国人？”突然响起一道相近的口音，黑暗中走出一年轻俊逸男子，虽不及高澄帅得那么突出，却另有一种温柔风雅之范。

“你是……嗝……谁？”我一惊，吃得太急太饱，不禁连连打嗝。

“吾乃徐州刺史兰钦之子兰京。你是……哪位大人的家眷，怎也被发配到此？”那人道。

“原来是兰公子。草民叫……嗝……”我一边回答，一边觉着不对啊！上次在地牢，明明听高洋说徐州刺史姓王？！再说，这么晚了，刺史的公子不在家待着，跑来王府厨房干什么？还有他的口音，明显是我的祖先。

“兰陵，他不是大魏人氏。他是梁国人，寒山之战，被父王俘获的。”肃肃适时解释道。哦，原来是战俘！

兰京有些尴尬道：“早闻王的几位公子相貌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兰陵？你也姓兰，你我口音颇为相近，只有梁国之人才喜食稻米……”

轮到我尴尬：“兰大……公子，其实草民姓沈，名兰陵，是王府的医工。我不是梁国人，但祖上确与梁国……有些渊源，所以口音才会与公子相近，饮食习惯也相似。”

兰京有些失望黯然：“原以为惜米之髓者，必为同乡。原来只是凑巧……可惜蛮人不懂其味，偏要白白放陈这上好的吴越贡米。”

原来是贡米，那就难怪这么好吃了！这个时代的生态没有被工业化学污染，这可是最纯正的天然绿色健康食品啊！哪像我们那里过度讲究什么科学种田，结果搞得化学农药满天飞，在我看来最科学的种田不过就是最自然的种田！

“兰公子也吃不惯北方的餐食吧？既然王留您在府，并无责难拘禁，想必还是要与贵国修好，兰公子很快就能回家。”我安慰道。

提到高澄，兰京的神情有些奇怪：“家父曾多次修书渤海王，将吾赎回……奈何王不肯！不过吾虽为膳奴，高……得王礼遇，并未真正当作粗使杂役，且手下六士亦被派于此处……实乃对吾等照拂有加。”说着竟流露一丝媚态和可疑红晕，我忍不住抖了下。

不肯就不肯呗，害什么羞？毕竟高澄是战胜方……但对这个战俘的确好得有些过头了！想来主帅萧渊明恐怕也没这么好的境遇，还能行动自如吧？！我真没看出来，高澄是个这么体贴的人？再看这兰京，皮肤细白，眼角温柔，言行举止比起北方男儿多了一股阴柔婉媚。难道……他不会和高澄之间真有座断了背的山吧？我又抖了下。算了，是也不奇怪，在这里，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是种时髦！

虽然我不歧视同性恋，但现实中让我面对，又免不了膈应。反正吃饱了，赶紧回去休息！

“兰公子，这么晚打扰了。草民就这告辞。”我牵起肃肃匆匆向外。

“沈医工，你我虽非同乡，但总算有些渊源……且相谈投契，有空可否常来，我必以稻米奉之。”投契？有吗？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深闺怨妇寂寞可怜的模样。

我干笑：“如果兰公子不嫌我能吃，一定常来叨扰。”心里想的却是，你的米再好，也挡不住我回家用电饭煲煮饭的决心。

我对肃肃说，没几天又要过年了，想趁着众人置办年货，没人留意我们，正好出城！一方面要他向天机老人请假，这大过年的，不用再授课了吧，让老人家也回去好好过个年。另一方面向王府的人透露，他要随师父外出游历。天机老人向来行踪飘忽，四海为家。这样的说法不但不会引起怀疑，只会更让人羡慕他有这样的好师父。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一切就绪时，突然又起战事。京都之地，关乎天子安危，重兵防御。凡进出城门者，均须详细盘查，问明事由。王府也是，出入都要有高管家亲自颁发的腰牌。日常普通采买，一概取消，就怕细作混了进来！

因为有晋阳的前车之鉴，元仲华对我也“格外关照”，再三嘱咐肃肃的丫鬟留意我的行踪，生怕再惹出天龙书院的乱子来。

于是我真的成了兰京的座上客，闲来去他那还能吃到家乡的饭菜，也算是很大的安慰了。兰京告诉我战事之所以频密，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叫侯景的叛将身上。

自打年头投靠西魏后，人家也有算计！西魏荆州刺史王思政以救援为名，趁势攻占了侯景所据的七州十二镇。侯景一气之下又降了梁国。本想让梁帝攻占彭城，南北贯通，连成一片，谁知又被萧渊明那个蠢货搞砸了。高澄不但坚守彭城，还大挫梁军，令兰京一众人等被俘。如今侯景又以梁国河南王之名聚兵于悬瓠蠢蠢欲动。

高澄想一鼓作气歼灭他，于是顾不上过年，聚兵十万，同时命慕容绍宗以铁骑五千夹击侯景。数月后，捷报传来，俘斩五万余人，其余逃散。侯景仅率数骑渡过淮河，收容散兵、步骑八百余人，进入淮南寿阳城躲避。慕容绍宗班师，但邺城仍未解禁。

因为隔月，高澄趁势又挥军南下黎阳、虎牢，派遣部将彭乐于新城生擒西魏主将裴宽，打了场漂亮的硬仗，震慑宇文泰。

高氏连创辉煌战绩，举国再次轰动，但有人欢喜就有人愁。娄昭君意气风发，元仲华则愈发小心谨慎。

等到高澄凯旋班师、皇帝大肆嘉奖后，时间又过了小半年，我那个急啊……

趁着全城欢庆，我们按照早就定好的计划出府汇合，悄悄向西城门进发。

即将出城之际，熟悉却冷漠的声音响起：“沈医工，你们这是要拐带渤海王四公子去哪儿啊？”

我一怔，差点忘了她！

我一回头扬起职业笑容，拱手道：“原来是骆夫人啊？！”

柳萱一身华贵早非昔日可比，听到我的称呼，脸色难堪。

“你们要去哪？”柳萱走到面前质问。

“这与骆府无关吧？”我笑着反问。

柳萱面色一沉，“你们要回山，找路回去？”

“既然你已知晓，何必多问？麻烦让让。”

“兰陵姐！”柳萱突然一变，像从前那样拉着我求道：“带我一起走，我要回去！”

我淡淡挥开她的手：“夫人说笑了，您不是早就预见回不去了吗？草民们也只是不死心想去试试罢了。夫人还是赶紧回去吧。您现在可是身份贵重，若有损伤，草民赔不起！”

柳萱急道：“骆超奉命戍边断后，十天后才能回来。兰陵姐带上我，我知道错了……以前是我太天真太糊涂！将军夫人又怎么样？跟一个没感情、又老又丑的人生活，每天都很痛苦。我受不了了，一天都待不下去。我想回家！”

“你痛苦？你想回家？”我觉得好笑，“来到这个错误的时空，谁不想回家？这一路走来，谁不是伤痕累累？但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

柳萱央求：“兰陵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有什么事等回去后，我再好好补偿，打我骂我都行！”

“你拿什么补偿人命？何安妮被你害死了！从此以后，再无原谅可言，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回去了，就没有证据，法律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还能心安理得地工作、生活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你怎么面对何院长？柳萱，你要是真心知错，就安心待在这里好好当你的将军夫人，不要再生事端。杜老，我们走。”我牵着肃肃绕开她。

“就算我有错，可我所做的一切在我们的时代……也很平常，何医生会死……害死何医生的是这个时代，我也身不由己、没办法掌控……兰陵姐，带上我，好歹我现在是夫人，去吕梁也能更快、更方便些。”

“既然到了现在你还放不下夫人的身份，就回去好好享受。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谢骆夫人的好意，但，不必了。”我向前走……

“沈兰陵！”柳萱撕破脸喊道，“你要这么绝情，就别怪我无义。我马上去找高澄……你们谁也别想走。”

我绝情？我冷笑不已，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要告就去吧，能见到高澄再说吧！见到又能说什么？我们是空降来的，那她呢？理她才怪！

柳萱气急败坏地冲到我面前，揪住我的衣襟：“我告诉高澄，你是那边魏国的奸细，是你帮着韦孝宽大败高欢，气死高欢的。你猜高澄会怎么对付你们？！”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道：“别忘了，当时你也在，我有事，你也别想脱身。”

“是吗？”柳萱笑了，“就算我们曾是同伙，可我检举有功，而且我丈夫有军功在身，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样下场也比你们强。你们就等死吧。”

我气道：“有本事就留在这个时代折腾，当个拥有现代智慧的女超人，不是你最大的心愿吗？别总算计自己人，你就这点能耐吗？”

柳萱瞬间又软下来：“兰陵姐，你也说我是自己人……何安妮对你那样，你都能原谅她、照顾她，为什么不能同样宽恕我？我真的知错了，所有恩怨都等回去再算吧！”

我道：“柳萱，你要搞清楚，何安妮只是脾气不好，她并没有真正背叛、伤害过谁，所以她不需要我的原谅。其次，能不能回去，还是未知数。但无论成与不成，我们都不会与豺狼为伍！”

“说得好！”宋文扬走来，推开柳萱，面色阴沉道：“要不是这里没人权，我早就送你进监狱了。要不是你，安妮不会死得那么惨！”

杜老也气愤地背过脸，不想理她。

“好，好，好……”柳萱见没指望了，里外大声喊道：“来人啊，他们是伪魏的细作！他们是细作……”

成功引来守城军，说不慌是假的！

“放肆！”肃肃对官兵喝道，“吾乃渤海王之子！”说着亮出腰牌，“此妇言行相诡，毁我清誉，还不拿下！”

官兵确认了身份，即转向柳萱。

柳萱喊道：“你们都瞎了吗？我可是骆大将军的夫人。谁敢拿我当贼办，小心你们的脑袋。”说着也拿出骆府的身份证明。

这下士兵们为难了。领将对肃肃恭敬道：“不知四公子因何与骆夫人发生龃龉，可否另找地方慢慢商讨？”

肃肃道：“吾等有要事出城，莫要废话误了本公子大事，速速让开！”

领将又对柳萱道：“卑职派人先送骆夫人回府吧。大街争斗，实在不好看啊！”

柳萱一瞪眼：“若非有细作危害天子，本夫人也不想管。四公子身旁的人都是细作，四公子明明知道却在包庇，你们即刻通知王，谁是谁非立见分晓。”

眼见围观的士兵和百姓越来越多，我心中大叫不妙，真把高澄招来，就坏了。

我与杜老他们对望一眼，都叹息摇头。唉！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我低声对肃肃说：“算了，先回去吧。真让你父王知道就糟了。”

肃肃高声道：“本公子今日被你们搅了兴致，这就返回王府，向父王禀明一切。你们可仔细了，若再让此疯妇口不择言，毁我王府清誉，父王知晓定不轻饶！”

士兵们一哆嗦，如今的东魏可以说就是高澄当政，高家的天下，谁敢招惹？又听肃肃说要回去禀告父王，忙不迭地让人半强迫地“护送”柳萱回府！

一场闹剧收场，好不容易的计划就这么流产了，我那个怨啊！好在众人惧怕高澄，这事没有扩大，回到府里静悄悄的，无人知晓。

为了不引起连锁反应，我们足足沉默了一个月，第二次执行回家任务……居然又被柳萱堵在城门口！双方争吵起来，守城兵一见又是我们，头痛不已……渤海王府固然招惹不起，可他们官小，将军府也开罪不得。柳萱怕我们丢下她，我怕惊动高澄，僵持不下，最后又是各回各地！

两次都因为她失败，看来是死咬不放了！气得我跑到兰京处连吃了三碗米饭。以后怎么办呢？真要带上柳萱？别说我不想面对她，宋文扬和杜老都被她害惨了，根本不可能与她同行！

奇怪，怎么不见兰京？平时听到动静早就出来与我闲侃了，还会端上新菜让我试吃。今天静悄悄的，四周都没人……

我走进内堂，惊讶地看到他被打得血肉模糊，正趴在床上痛苦呻吟，六个侍从，正忙不迭地为他上药……我还是礼貌性地敲敲并未关闭的房门。

兰京吃痛地望了一眼，我急忙走去，接过草药：“不是这样涂的，我来！你去煎药。内外兼服，才能见效。”

这明显是棍伤，和我上次的一样，但要严重许多。兰京咬着牙，比我能忍多了。直到一切妥当，我才问：“出什么事了？”

兰京不语，有人冒了一句：“被王打的！”

高澄？不是对他爱护有加吗？短短数月，连我都知道高澄经常传他相伴，两人的关系早就不言而喻。高澄对他甚至比对妻妾更为亲厚，怎么会突然下这么重的狠手？

“为什么啊？”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

“住口，你们先下去，我和沈医工说会儿话！”随从刚要解释便被兰京阻喝。

我关上房门，他才恨恨道：“侯景那狗贼降我大梁之际，家父曾上书进谏陛下，此等再三叛逆之将，不可纳。只可惜当时陛下觊觎魏国疆土，最终还是接纳了他。他于悬瓠兵败后带着八百亲兵逃至寿阳，将监州事韦黯驱逐。陛下不但不怪罪，还好生安抚。果然，贼人死性难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于月前再次起兵叛变，十日前横渡长江，将陛下困于建康城内，阻断城外一切救援。家父与狗贼激战，不幸……殉国。我多次求渤海王放我回去勤王，他竟不念旧情，将我杖责一百。还说再来诉求就杀了我！”

我叹了口气，安慰道：“王也是不想你回去送死，说到底还是关心你的安危。”

兰京道：“郎心如铁，他怎是为我？谁人不知邺城的东柏堂又住进两位美人，令王夜不归宿，连朝政也一并搬去批阅。今我梁国大乱，他非但不肯借兵，反而趁着侯景祸害，派尚书辛术前往两淮，伺机吞并我梁国州郡……当真绝情至此。”说着痛击床沿。

那梁帝之前不也想利用侯景吞并东魏的疆土吗？换来现在……这不是现世报、活该吗？高澄真有雄心壮志的话，又怎么可能借兵给一个男宠？我暗暗心惊，原来外面的战事已经汹涌成这样了！

“兰陵，”他叫我，我回过神望着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自不量力？高估了自己？”

这让我怎么说呢？只能干笑。他叹道：“我岂会不知自己的身份，只是国难当前，大丈夫理应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家父已逝……我怎能不急？心中难免奢望他顾念几分旧情。谁知竟换来一顿毒打，我怎能……不恨！”

我明白他的心情，但又能怎么样呢？！

谁知他接下来的话把我吓一跳，他说：“我知你在寻机出城，却不知为何总是劳而无功？！”

他怎么知道的？连肃肃的丫鬟也不明就里，只是奇怪为何每回公子说游历，总是当天就回来了！

兰京见我惊讶，道：“兰陵，我无意刺探，但也看出你志不在此。我只求你下回离京带上吾等。你必是遇到困难险阻，两次皆败而回。我们可以保护你，你只管想办法。出了城，各散南北。”

又一个要搭伙，不，应该是七个。这么多人，怎么走？太扎眼了！

兰京见我为难，又道：“高澄忙于吞并两淮，还谋划收复被西边魏国占去的颍川。再者他日日流连东柏堂……故而你们在城门发生龃龉，他才无心理会，却早有人禀报于我。”原来是这样。

“我和骆夫人是同乡，因有嫌隙，所以几次出城被她阻挠！”我简单说明。

“骆超虽有兵权，但战事一开，高澄的战线如此之长，必要带兵离京。到时便是机会。你等我伤好，一起筹谋！”兰京道。

第二天，府内便得到消息，高澄派遣太尉高岳、大行台慕容绍宗和大都督刘半生等率军十万攻打颍川长社城。

两个月后兰京通知我，骆超也被派往淮南支援辛术，而其夫人则送返其家乡安顿。这样就太好了！

于是我们决定十日后离开。

有了先前的经验，我让兰京他们以给东柏堂送膳为由，与我们先后出府，换了衣服，汇合来到城门。

跨出城门，刚要庆幸一切顺利，突然看到黑压压的一众官兵站在城门外。柳萱与一位年长的将军站在队前，我直觉此人就是骆超！我大惊，看向兰京，你不是说他们都走了吗？

柳萱望着我露出冷笑，一挥手众人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露出身后一人，正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好像等待猎物般地望着我们，他是……渤海王高澄！

我的心瞬间掉进冰窟，刚要往回退，后方也被一队官兵迅速围堵，截了归路，天要亡我啊！

“孝瓘，尔等这是要去何处啊？”高澄懒懒开口，像讨论天气一样轻松，“兰将军也在啊？是特意出城为孤送膳吗？膳盒呢？”

兰京脸色惨白。

还是肃肃最先反应过来，一拱手道：“拜见父王。孩儿正要出城与师父游历，沈医工他们特来相送。”

“哦？”高澄挑挑眉，“知你有幸拜得当世第一高人为师，为父亦感荣焉。只恨至今未能当面致谢，甚为失礼。不如就趁今日为你拜会吧。你们相约何处？何时？”

我懵了。肃肃还算镇定道：“师父只让我在城外相候，他自会找到我。师父他老人家向来不喜徒儿多问。”

高澄点头表示理解：“高人向来如此。恰巧为父今日有空，就陪你在此恭候吧。”

肃肃道：“多谢父王。只是师父不喜人多。父王可否遣退兵马？”

高澄笑了，笑得我心里直发毛。他道：“你带的也不少啊……天机老人不介意？”

父子俩就在此打哑谜，一直磨到天黑，也不见有什么老人来……

众将士亮起火把，高澄故意问：“孝瓘，你师父是不是迷路了？”

肃肃不卑不亢道：“禀父王，师父行踪一向飘忽，只怕此次又如前一般有事耽搁不能如约而至。孩儿自会再向他老人家请示。孩儿告退，先回王府。”

高澄重重一拍椅把，起身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小小年纪，竟敢欺瞒父王？是天机老人行踪飘忽，还是尔等另有打算？”

柳萱早已按捺不住，跳出来道：“王，根本没有什么天机老人。四公子一向与沈兰陵亲厚，受她蛊惑，明知他们是细作，却一再包庇。现在还要跟着他们一起投敌！”

“放肆！谁敢质疑家师？”肃肃喝道，一掌打在高澄先前所坐的椅背上，木椅应声四裂，众人皆惊，连我都不知道肃肃什么时候功夫这么好了？看来天机老人果然有两下子！

肃肃问柳萱：“你说我是细作？堂堂大魏渤海王之子，你觉得还需投奔谁方能更显赫？”

高澄闻言，瞪向柳萱。柳萱立即软言道：“四公子自然不会是细作。但公子忘了吗？当日我们曾一同在玉璧城中……沈兰陵不但给韦孝宽治病，还教他如何打败献武王，以至献武王饮恨而终！之后她又借口送你返家，打入王府给韦孝宽做内应，她不是真心对你好，只是利用你。”

“你放屁！”“胡说！”我和肃肃同时喝道。

我对高澄道：“王，她纯粹是诽谤！草民是曾流落玉璧，但当时草民并不知晓四公子的身份，也不知道先王正在城外讨伐。草民只是医工，不问世事，哪懂什么行军打仗？当时骆夫人也在。如果草民是细作，先王怎会认可草民，还让我医病？而且……而且全府皆知草民不识字，怎么充当细作？”

“不识字？沈兰陵你忒谦虚了，医科大的高才生，心思缜密，就属你最能耐。韦孝宽要不是靠你出主意，早就城破了。所以他才独对你礼遇有加。”

“原来人家对我说几句话你都嫉妒啊！”我怒极反笑，“可我怎么记得你最想亲近韦孝宽，最喜欢出主意的也是你，想必王也是听了你的挑唆才放下军国大事跑来这浪费时间！”

“你……”

“够了！”高澄道，“颍川战事胶着，数攻不克，容不得半分闪失。既然尔等都有通敌之嫌，来啊，一并斩了！”

肃肃扑通跪下：“父王，兰陵不是细作，若要斩她，就先杀了孩儿。没有她，孩儿早就死了。”

“你……”高澄怒道。

骆超亦下跪道：“贱内即便有错，终究一心向着大魏，大义灭亲，及时阻止他们投敌诡计。还请王看在老臣多年征战，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饶恕贱内！”

高澄急忙将他扶起，正要宽慰，我道：“老将军情深意重，令人动容。只可惜真心错付，可知尊夫人今日此举既不是为大魏，也不是为您？！她完全是为了得到另一个男人的欢心？！”事到如今，柳萱你可别怪我。你要我死，我不可能傻傻地坐以待毙。

“你……”柳萱果然慌了。

我继续道：“就算我们昔日曾流落玉璧，为何时至今日她才揭发？……为谁揭发？即便曾是王府丫鬟，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今日之事说到底是渤海王家事，轮得到骆府的将军夫人费心吗？心思是不是用错地方了？”我转问骆超，“知妻莫若夫，骆将军当真一丝都察觉不到枕边人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吗？还是自欺欺人……”

骆超面色剧变，高澄也听出端倪，上前给了我一巴掌，耳膜鼓鼓作响，肃肃急忙挡在身前，隔开高澄。

我索性道：“难道王对自身魅力当真一无所知？若不是为您，柳萱为何一再陷害燕夫人……如今燕夫人都已离世，她还不死心，不惜陷害同乡来讨好您。她与我一同到过玉璧，若王信她、放过她，为何偏偏针对我是细作？草民不服！”

高澄阴沉道：“就算伪魏一事有待查证，尔等勾结南梁降将兰京总是不争事实！兰京，孤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细作，私下逃离？”说着向兰京走去。

兰京也扑通跪下，难掩惊恐道：“王明鉴，王待兰京若上宾，有情有义，兰京岂敢背叛？只因日下发觉医工沈氏行踪鬼祟，为查明实况，故作亲近，果然发现其为西边细作。今日与其出城，实则为王引出余党，一并歼灭。兰京还望凭借此功绩再向王借兵，又岂敢有二心？！”

高澄放声大笑，我不敢置信地看向着兰京，为了活命，竟然这么轻易就把我卖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苦笑着倒退两步……也对，我和他才认识多久，有什么生死之交可言？乱世之中，保命都难，人情更是凉薄。

高澄说：“沈兰陵，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尔等就是伪魏细作，还妄图蛊惑我四郎做掩藏，实在可恨，当杀！”说着抽出佩剑。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任凭肃肃紧紧地护着我，没用的，只需一剑就能挥断我的颈项，肃肃根本挡不住。

突然身旁传来惨叫，我一睁眼，鲜血溅我一脸，宋文扬捂着断臂处凄厉惨叫，血流如注……他本想阻止高澄杀我，却被高澄一剑斩断左臂，接着又挥剑斩向杜老。

我大惊，一下扑过去，死死拽住他提剑的手腕，被他一掌挥开。我又扑上去，从后死命抱住他的腰，拖住他的脚步，大喊：“要杀就杀我，他二人从未去过玉璧，只有我和柳萱去过，不关他们的事！”

高澄怒吼：“沈兰陵，目下长社城数攻不克，其防御之术和玉璧相同，孤若不杀你们，岂不落得与先王一样的下场？”

我脱口道：“世上没有攻克不了的城堡，再牢的防御也有弱点，只是你没找到而已！”

闻言，高澄突然不动了，落下手中的剑：“你有办法？”

我意识到说错话也来不及收回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其实……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战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任何办法都要配合天时、地利还有执行的指挥官……”

“你在戏耍孤？”高澄气结，又要发飙。

“不、不是，草民不敢……”我更加死命地圈住他，“草民的意思是……是……用水！再坚固的军事防御都经不起猛水冲击。”我第一反应就是黄土高坡的人不会游泳，不擅水战，否则曹操的八十万汉军也不会大败于赤壁了。我们国家奥运跳水游泳金牌选手通常也不出在那里。

岂料高澄阴冷的声音又道：“真是好计啊！你可知我军亦不擅水战？此乃南梁常用之战术！萧渊明就是想用水淹彭城，夺我疆土……你居然还要我用水？……还说不是细作？！”

高澄甩开我的钳制，转身一掌将我打倒在地，对我举起宝剑……

就在此时，传来马蹄声，有人大喊：“且慢，王，切莫错杀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