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昏了多久,睁开眼直接掉进一双美丽的紫眸中。我趴着,他正蹲在床头向上看。
我想对他笑,却扯动胸骨,剧痛……尾椎以下基本没有知觉,只剩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动弹不得,身下身上都隔着厚厚的锦被。
“小沈……终于醒了?你已经昏睡三天了!”耳后响起杜老的声音,“别动,别动!前后都伤得不轻……不过还好肋骨没断,轻微骨裂。后面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万幸的是没有损伤坐骨神经和髋骨。你也算福大命大,折腾成这样,没残没废。不过接下来这个月,你只能保持这个姿势了。”我哭笑不得。
“没想到你这么有胆量!”是宋文扬的声音,他也在?
我勉强开口:“你们怎么都来了?”
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端到眼前,杜老说:“发生这么大的事,府里谁不知道?放心,这几天都是我们在照看你。来,先把这药喝了,舒筋活血的,就是苦。还有些草药,要外敷在伤处。”
我一惊:“这几天都是你们帮我上药的?”
杜老问:“你也是医生,不会还忌讳吧?”话虽如此,可我也是第一次受这种伤,还伤在这种地方,难免……不爽!
杜老笑了,道:“就算你我不介意,娃娃也不肯啊!男女大防,娃娃让丫头给你上的药。娃娃还嫌丫头手重,亲自为你上药呢!”
肃肃不禁腼腆起来,我忍不住叫道:“哦……哦……你完了,你看到我的身体了,还碰到我的……臀部!我以后没脸见人了,嫁不出去了,不活了,不活了,你要负责,你要娶我!”
肃肃腾地脸就红了,最后居然憨憨点头:“好!”杜老和宋文扬都觉得好笑,轻轻摇头。
“好你个头啊!”我收起玩笑,道,“已经过去三天,明天就要重返书院,有没有看书?小霞呢?”
肃肃点头道:“有温书。她在外面,要唤她进来吗?”
我摇头。杜老说:“放心,这几天小丫鬟挺尽责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娃娃衣食无忧。”
我忍痛将药汁一饮而尽:“奶奶的,真苦啊,胆汗都要呕出来了。”说完又趴了下去,疼得直喘粗气。
杜老一愣,第一次听我爆粗口,没想到!
我正色对肃肃说:“明天回到书院,咱们还是得继续用功努力。梁运山再怎么为难你,都要忍。你就当他是块磨刀石来磨炼自己,等把他的学问榨干,再一脚踹了他!”
“咳、咳……”身后响起咳嗽声,我不以为然道:“杜老,肃肃又不是外人!难道不对吗?咱们都知道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人家不给,就要主动点去争取,不能太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知识改变命运,人不受教与禽兽无异,愚昧比贫穷更可怕。摊上这样的老师没得选,但只要自强不息、不自我放弃,就算软磨硬泡也能学到真本事。肃肃你记住,‘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小沈,别说了……”杜老的声音迟疑、尴尬。
“好句,沈医工真乃高人!”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我一转头,扯动伤处,又扑在床上。
两个身影走到前方,居然是:“谢夫子、王大爷?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杜老低声道:“人家早来了!每天都来给你送治伤的灵药,你才能这么快苏醒。”
不是吧?那……刚才那些没遮没拦的话岂不是都被他们听了去?我的天啊,这回是真的没脸见人了,我恨不得把头揉进被子里去。
谢祖光还算平静道:“沈医工不必惊慌,有些话虽然直白,却很有道理。想来我等未及时表明身份,也有失礼之处。”
我干笑:“谢夫子,您别这么说,我更不好意思了!我虽无意,但此番书院之乱的确因我而起。如今还要麻烦您给我送药,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了!那孝瓘公子的学业……您不会真要把他赶出门吧?”
王昱笑道:“知道你紧张他,真要赶他走,还敢来送药吗?谢夫子另有安排。”
“王大爷,我有没有连累您受罚?”
“谁敢啊!”
我一怔,他随即道:“唉!人老了,说话不周全。老夫的意思是,谢夫子对老人家仁厚有礼,没人为难我,你就甭操心了。”
谢祖光道:“沈医工尚在昏迷之际,吾已与高孝瓘交谈,发现此子不但心性纯良、勤奋努力,且悟性极高,实非一般可造之才。我与家师商议后,决定日后不再交由梁夫子授业。”
“那由谢夫子您亲自教导吗?”我问。岂料谢祖光摇头:“此子慧根高、骨骼佳,是难得的练武之才。家师决定破例收他为关门弟子,亲自传授文武韬略!”
啊?我一愣。“怎么,不乐意?”王昱道,“多少人想拜天机老人为师,连面都见不到!娃娃有这个福分,你该高兴!至少不会再跟着你闹那七十二贤人的笑话……还委屈你了?!”
我不乐意,我当然不乐意:“王大爷,别人不清楚,可我跟您说过不止一次,我只想肃肃平平顺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就是幸福!学文我当然不反对,学武……只要够强身健体就行。您不也说多少多少人想拜您为师,可还不是被……”算了,不提他的糗事了。
我转对谢祖光说:“谢夫子,请恕我冒昧,您都这岁数了,想必您的师父也快古稀了吧?就算曾经辉煌,如今也该深受盛名所累,一心退隐休养了吧?这教学是要花费体力精力的。还是别麻烦令师了,就您吧!孝瓘公子很乖的,只要您稍微花点心思,他就会百倍努力!”
王昱与谢祖光面面相觑。
“小沈,”杜老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站在我们的角度你说得没错,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娃娃怎么想的?万一我们回不去……他生在这个时代、这种家族,不争行吗?就算他不想,也会被逼得不得不争,否则只能重蹈之前的命运!你能护他多久,在这里你又能拿什么护他?……所以,最起码他自己得有自保的能力才行啊!”
我一震,是啊!我一直认为他会跟我回去,享受现代生活和教育,压根不需要懂武,因为用不到。但如果……万一……回不去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不指望多么风光显赫,就之前的种种欺凌和不公平他凭什么摆脱?高欢走了,高澄……算了吧!那他得有一个响当当的师父,学得一身本领,无人敢欺,才是奠定日后平坦道路的第一步!
我认真地问肃肃:“想不想拜天机老人为师?别考虑我的感受,也别理会旁人的态度,自己的人生首先要对自己负责才是男子汉!兰陵也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愿意还是不愿意?”
肃肃很郑重地点头:“好好学习,努力做人,不再让兰陵吃苦、受人欺负!”唉,这孩子就是暖心,那好吧!我对他说:“既然决定了,那么以后遇到再多、再大的困难都不能放弃!就算天机老人性情古怪,口齿不清,讲课枯燥无味,甚至比梁运山更严厉,也不能反悔,明白吗?”
肃肃又重重点头。
“我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王昱有些受不了,道,“你又没见过天机老人,怎就知晓他性情古怪、口齿不清?”
“不止这些,还有老态龙钟,因为身体机能衰退导致的思维、行动迟缓,缺乏关注和存在感引发的语言障碍,代谢缓慢导致的身体异味等等等等,多了去了。我虽然没见过天机老人,但这些都是普遍的老年状况。我只是充分预计可能遇到的困难,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学习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不是有个好师父就能中状元,也不是当上太子就能稳坐皇位的。”王昱听得直翻白眼,谢祖光则有些忍俊不禁。
“对了,如果他拜了天机老人,需不需要住到山里?王妃同意吗?”
王昱道:“早说过了,王妃立马就应允了,欢喜还来不及,哪像你这般诸多挑剔!不用入山,天机老人已至书院。辰始申闭,和往常一样!对了,状元是什么?”
我自动忽略,对肃肃说:“如果你师父通情达理,好说话,我说的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你问问他,不论教文还是习武,能不能都在室内进行?”
“为何?”肃肃没表态,王昱好奇问道。
“那还用说?风吹日晒,黑了就不好看了。我就喜欢肃肃现在这样白白嫩嫩,多俊啊!”我向肃肃眨眨眼。王昱傻眼。
谢祖光忍笑道:“既已商定,吾等就先告辞了。”
“等等!”我赶紧道,“肃肃,给他们两位磕个头,感谢他们对你的关照和栽培。”
谢祖光阻止:“不必,他既拜入家师门下,便是我师弟,我怎能受他大礼,日后用功便是最好的报答。”
我道:“他明日才是您师弟,今日还是书院的普通弟子。没有你们费心,他哪得这么好的出路?如此大恩,理应跪拜。谢夫子别客气了,您当之无愧。”
谢祖光和王昱对看一眼,不再言语。肃肃中规中矩,跪下深深一拜,谢祖光将他扶起来。
我又道:“谢夫子,可否将王大爷留下?他数月前受过重伤,我想请杜老为他仔细检查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谢祖光与王昱又对看一眼,道:“如此麻烦沈医工了。王妃允我二人为学事可在王府内行走。那明早让孝瓘与……王翁一同回书院吧!”
他先走了。王昱跟着杜老他们去侧厢检查身体。
我请小霞加了几个菜,晚上大伙就在肃肃房里小聚一番,我只有听、闻的份。杜老确认王昱的伤患好得差不多了,和我一样连连称奇。
从现在开始,肃肃由我照看,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这里。只可惜我现在这副模样,不但占了他的床,还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每天只能嘴上问候问候。好在小霞听话得力,把我们照顾得妥妥当当。
肃肃每天早出晚归,闻鸡而起,夜半三更才睡。我担心他却没有开口,因为这是他的心愿。我不想、也不能干涉给他造成压力。他也不肯让我搬到侧厢养伤,每晚小身子就偎在我身旁睡。一个月后,他书写出一篇相当工整的文章给我看。我感叹他的进步,终于开始像那么回事了,悬着的心也放回肚里。而且日子越久,他身上杂七杂八的“运动伤害”也越少……肃肃真的从没抱怨过一句。
伤筋动骨一百天,天气逐渐暖和,暮春已过,进入初夏。我的伤势开始痊愈,能够下地慢慢行走了。
这天我喝完苦药,忍不住问杜老:“几个月没出门了,他们现在都怎么样啊?”虽然宋文扬时常会和杜老一起来看我,但何安妮和柳萱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杜老叹气:“小何的情况不好,胎不稳。”
我疑惑:“不是元仲华亲自照料吗?应该不缺营养吧?”
杜老道:“你也知道孕妇的心情很重要。一个人如果抑郁了,吃什么都不补。我从别的医工那打听到,说燕夫人体虚气弱,整天精神恍惚。胎儿虽已五个多月,仍然不稳,有滑胎的可能。看来这一连串的遭遇对她打击很大,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小宋也急啊,但也无计可施。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帮着研究医案。不管怎么样,先平安把孩子生下来才能谈将来!小沈,咱们还是带上她吧!我看她是真心后悔,如果我们都走了不理她,她真会疯死在这里。”
我点点头,这是当然!我从没想过抛下谁,我也没这个资格。能回去始终是最好的。
只盼何安妮自己能想通,放开怀抱,多为无辜的宝宝想想。否则我们再怎么着急也只能是隔靴搔痒,作用不大。
我问杜老:“有没有可能把一些安慰的话寄于药中,比如什么当归、远志、不用‘独活’之类的暗语,传给何安妮?让她知道宋医生和我们都没有放弃她,我想情况会大大好转。”
杜老苦笑:“就算你用心良苦,可就小何那点国学水平,能明白吗?估计远志、当归是什么她都不知道……当然可以试试,反正眼下也没的办法了!”
我叹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从前她不是挺开朗的吗?在外国待过,很外向。”
杜老摇头:“人在没有遭遇真正的困难和打击时,是看不出承压和应变能力的。小何是去过不少国家,但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所以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吓,她才会垮!”
我又问:“柳萱呢?最近有什么动静?”
杜老又重重叹了口气:“本来前几天就想告诉你的,可那时你还不能下地,自顾不暇……再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我一惊,又出事了!
“她……她出嫁了!世子妃将她嫁给了一位将军!”
啊?“这……这怎么可能?”丫鬟的身份怎么匹配将军,难道又是小妾?果然元仲华还是把她赶走了,可怜柳萱还一心系在高澄身上!
“据说那个骆将军在除夕那晚见过柳萱,当时就挺中意。高欢离世后,侯景反叛,高家忙不迭地稳定局面,笼络旧部。现在前方频频告捷,为了进一步振奋军士,让他们更加卖命,高家索性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一个丫鬟就能搞定的事……何乐不为?所以元仲华一奏明王妃,就即刻获准了,王妃还连连称好……五天就办妥了!”
“那柳萱呢?她同意?”
“怎么可能!说是将军夫人,可那个骆将军是高欢的旧部,快五十了,之前的老婆死了,让小柳做他的续弦。她一听就傻了,要死要活了几天,还偷跑出来找我们想办法。我们能有什么法子?这是娄昭君亲口答应的,聘礼都收了。何况小宋对她还憋着气。她还想找你,我们担心你的伤……不能再出什么乱子,就拉住了她。恰巧元仲华派人将她捉走,拘禁起来直到出嫁,听说还是被绑着上花轿的!”
我……很震惊……呐呐道:“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就算……就算做不了什么?见一面也好!这下只怕她对我们的误会更深了。”
“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就算你拼命阻止,能改变什么?!人家将军身系战局成败,是国防大事,而小柳的心愿是嫁给高澄,不论哪边我们都说不上话,没能力插手!……要是中间再出点什么岔子,你还想把小命搭进去吗?所以……不如不见!小沈,你往好的方面想想,小柳不是一心认定回不去了,要在这里找个好归宿风光地生活下去吗?虽然骆将军的年纪相貌不能和高澄比,但至少当正妻总比小妾有保障吧?现在咱们专心等小何生下孩子,想办法先离开王府,再找她吧。也许那时她已经很喜欢将军夫人的生活,更不想走了也说不定。”
世事残酷,但杜老说的是事实,现在我们的确什么也做不了!元仲华这么着急把柳萱送走,只能说明——高澄要回来了!
果然,十日后,高澄率师返回,说是朝野上下安排妥当,是时候为高欢发丧,扶柩回京安葬。看这天气越来越热,也确实不能再等了。没有现代化的冷冻设备,真不知道高欢的遗体是怎么保存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府一扫近半年的阴霾压抑,高调操办起来,全府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下人们,包括我,也换上了孝服。每天前来吊唁治丧的宾客络绎不绝,但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入内奉茶。
高澄与娄昭君、段韶商议后,决定半个月后启程回邺。
谁都知道高澄必将世袭渤海王王位,代替高欢执掌军机,所以全府要迁居邺城。何安妮是高澄的老婆要去,我跟着肃肃也要前往。而原先府外召来的医工,则从发丧之日起,陆续遣散。我担心又要与杜老他们分散,多亏王昱帮了个大忙。
因为高氏子弟大都要跟随高澄前往邺城发丧、录职,短期内不能再去天龙书院读书。所幸天龙书院在邺城也有分院,只是规模远不及晋阳的大。谢祖光答应每月一次亲往邺城为弟子授课。出乎意料的是,天机老人居然也愿意定期或不定期地去邺城专门为肃肃授业,次数可比谢祖光多多了。肃肃说他师父喜欢游历天下,四海为家,所以在哪传授都一样。
话虽这样说,但要不是真心爱护肃肃,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怎么会随便去邺城“四海为家”呢?!我懂的,也真心感激这位老人家。谢祖光还特意派来王昱当中间人,在天机老人和肃肃之间传递消息。王昱答应带上杜老和宋文扬去邺城安顿,再与我们汇合。否则单凭他俩,难啊……我连邺城在哪都不清楚,多番打听只知道在河北邯郸附近。
大队终于出发,风光隆重。除去灵车,足足三百五十多辆豪华马车,一眼望不到头……肃肃、小霞和我同坐一辆。
一路上食宿都是最好的酒家、驿站。由于女眷众多,每天太阳高照才出发,日头未落就要住下歇脚。路程不远,但行程缓慢,足足二十三天后,邺城终于遥遥在望了!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东阳门大开,邺城大道两边已跪满了朝臣无数,魏帝亲自领着他们夜里就来等候相迎。高澄率队临近……顿时又是哭声恸天,哀伤国家痛失栋梁……
车队缓缓走近,我看到了比高澄还年轻的皇帝,正痛哭流涕。这戏是不是过了?照理说死了个权臣,皇帝应该大笑三天,做梦都轻松了!
随着高澄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我顿时明白,高欢虽死,高澄、高家兄弟还在,高氏的力量没有一丝瓦解减弱。高澄见到魏帝,别说下跪,连下马的意思都没有。要不是碍于满朝文武都在,君臣礼数还需顾及,我猜高澄可能都不想理他。
高澄在马上微微拱手算是见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劳陛下大驾,微臣惶恐。来人,还不护送陛下回宫!待臣稍事安顿,即刻觐见。”
魏帝哭道:“惊闻渤海王薨逝,朕五内俱痛,举国哀伤,朕要亲送老王,以表哀思!”
高澄虽倨傲不屑,但口中还得说:“陛下英明,厚待忠臣,实乃我大魏之福。陛下请先回宫,待微臣回府,拟好丧葬时日,即刻奏明陛下!”
魏帝在众人簇拥下掩面离去,而朝臣仍旧跪在道路两旁,高澄驱车向前,直到所有车辆进城,他们才依次起身,跟在后面来到京都的渤海王府……
一连番的折腾,等到真正安顿在京都渤海王府的孝瓘公子院落时,戌时已过。我想起《红楼梦》里秦可卿的葬礼描述,这渤海王的排场比她更甚十倍不止啊。
亥时,上面的通知就下来了:七日后出殡!守灵这七日,所有孝子贤孙皆要跪于堂前。我作为贴身下人自然陪在肃肃身边,几百个和尚终日念经,念得我头大,昏昏欲睡,太考验体能了。
我看到久违的何安妮,面色惨白,形容憔悴。我想凑过去跟和说两句话,终因身份不便,找不到机会。而她又不看我,双目空洞,想眼神接触都碰撞不到。
我悄悄给肃肃做了一副护膝,缝在裤子内侧,否则成天跪着,血液不循环,要损伤神经的。这七天前来吊唁的人比在晋阳多出五倍不止,光是每天低头数着进进出出的官靴,都头昏眼花。更糟的是,为了体现孝道,一天只让吃一顿!
幸好从晋阳一路过来,“顺手牵羊”了不少点心,趁人不注意,或者借口出去方便的时候,一股脑儿塞进肃肃嘴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漫长的七天总算熬过去了。第八天一早,魏帝的銮驾就到了高府。魏帝要亲自为高欢更衣入殓,众人力劝不果。顿时那翻腾的尸臭,隔了老远都能闻到!这魏帝到底惧怕高家到了什么程度?!要说他是真心敬重高欢,才来做这亲儿子都不干的事,打死我也不信。
一切停当,合上棺盖。二十八个壮丁稳稳抬起超大的奢华棺椁,缓缓向外走去,出殡了!
魏帝带头送葬,高澄、高洋兄弟紧跟其后,然后依次是高家子孙、女眷、朝臣、将军、亲信,按官阶排了下去。整个队伍绵延不下六里,吹吹打打,哭哭啼啼,好不热闹……终于赶在吉时前抵达城西,漳水河畔。宏大的墓室早已建造好,魏帝亲自指挥抬棺人小心翼翼将棺椁放入,众人跟随入内,又是一番隆重且繁琐的仪式。奢华的墓室、陪葬的宝物、鲜活的牲畜……再看外面的百姓吃不饱饭、沿街乞讨,这反差也太大了!唯一庆幸的是,没看到活人殉葬。
最后众人跟着魏帝退了出来,填土封墓。又是一番念叨,众人跪拜。
折腾到夜深才回府。紧接着还要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众人都要斋戒,好在三餐恢复了。
隔日,传来圣旨,追谥高欢为献武王,高澄承接渤海王爵位,同时晋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等头衔,高洋摄政。娄昭君晋太妃,元仲华顺理成章成为渤海王妃,高孝琬为世子。高家已及弱冠的男子均晋爵加官三级不等。东魏的军政、朝政还是被高氏牢牢掌控。
朝堂风光无限时,王府守丧斋期中,又传出一件“喜事”:高欢的老婆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劲爆啊!
都知道高欢有两个王妃,传喜讯的自然是年轻的柔然公主。尽管竭力掩饰,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死了半年的高欢还能让老婆怀孕,比叫人相信世上有鬼更难!但奇就奇在出了这档丑事不但无人受罚、更没人死,反而医工不停进出,山珍海味不断送入房中补身。所有疑点、矛头都指向一个人,只有他,才没人敢非议!
四十九日超渡一结束,高澄就宣布,他要按柔然的习俗,迎娶寡母……为妾室!我不得不感叹此人的妇女解放观念超前啊,千年后的我都追不上。
从前我也听说过一些少数民族娶寡嫂的习俗,大都因为生产力低下、温饱困难、人口稀少等原因造成。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陋习逐渐被废止。高家权倾朝野,高澄还需要娶寡母才能照顾?我也不信柔然王族有这个习俗!虽然这位柔然公主的年纪比他还小,但庶母也是母,何况高欢才封棺入土几天,算是尸骨未寒吧?他竟能放浪形骸至此。
毕竟是亲生儿子、嫡长子,娄昭君再气也拗不过他!魏帝更是送来贺礼,恭喜纳新。
后来我才知晓,高澄觊觎高欢的小老婆早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之前他就私通过他八弟的母亲郑大车,被高欢捉奸当场,打个半死。但事后,他和郑大车都没再被追究,一个继续当夫人,一个继续当世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高欢和高澄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除了发妻娄昭君和元仲华是明媒正娶外,当然那个柔然公主也是高欢正娶,至于其他妾室,无一不是从他人处抢来的,不是人妻就是姬妾!高孝瑜的母亲,原来是什么颍川王的妃子,小肉球高延宗的母亲是前广阳王的歌伎,何安妮就不用说了。高欢的小老婆也无一例外都是如此,包括那个与高澄私通的郑大车,从前是元氏一个亲王的老婆……怪不得高欢一度怀疑老三高浚不是亲生的。这对父子的品味还真是奇葩,生冷不忌!从前我只知道隋炀帝荒淫无度,曾说过:女人者,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无不可!如今再看这高氏父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除夕那晚高澄调戏李祖娥真算不上什么了。
就在我两耳不想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照顾好肃肃的时候,府里又爆出一条惊天新闻:燕夫人失踪了。要不是元仲华派人搜到肃肃这里来,我真不知道何安妮挺个大肚子已经不见了四天!
两日后,一位骠骑大将军在邺城一所民宅中找到正企图与人私奔的燕夫人,一干人等全被带了回来。而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位骠骑大将军肯定姓骆!
柳萱啊,高澄这么恶心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你一再眷恋放不下?而且逼你另嫁他人的不是何安妮,是元仲华啊!路是你自己选的,能怨谁?!就算害死他俩,又能改变什么?!
骆大将军直接把人交给高澄,就代表事情已经不是内眷能压制下来的了。我望着窗外,乌云密布,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