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夫子……认识草民?”我战战兢兢问道。
“是……”谢祖光道,“……看更的王翁曾提及……目下另有急事,我已派他去了别处。”哦,原来是这样,吓死我了。
看来王昱真能和他说得上话。说不定给王昱介绍工作的就是谢祖光,所以档案室的人才会对他恭敬有加。
“既然如此,谢夫子可向他查证,便一清二楚!”我斜睨了一眼梁运山和元荣,看你们还怎么狡辩!
谢祖光思索片刻,道:“稚子心智不熟,故而前来开蒙受教。是以学生争端,责在夫子。元荣、高孝瓘的夫子何在?”
梁运山和另一位先前被元荣鞭伤的夫子,立于跟前,同时请罪:“吾等管教不力,还请谢夫子责罚。”
“李夫子,元荣因何堕马?”谢祖光问。
“她……这位医工冲出,马匹受惊,因而堕马。”受轻伤的夫子看着我道。
“你的学生练习骑射,因何闯入梁夫子辖处?”谢祖光问。
“这……”李夫子也不知道原因。
“是高孝瓘唤我,我才过去的。”元荣信口胡说。
“哦?听闻你们午时刚刚发生龃龉,他若有事为何不唤夫子,不唤兄长,偏要找你?你又为何轻易过来?”问得好,谢祖光果然名不虚传!
“我……”元荣词穷,里外无赖道,“我以为他要向我请罪,便没多想就过来了。谁知他竟如此歹毒!”
闻言,一旁的高氏兄弟皆冷哼不屑。
“是啊,谢夫子,”梁运山却帮腔,“我是高孝瓘的夫子,最知此子顽劣!必是他记恨午时之事,便设计挑衅元荣,诱其过来,再与人合谋算计。”
“你放屁!”我气极,“他是你的学生,你怎能把他说得如此不堪?那请问你是怎么教导的?心中有佛,则处处见佛。你内心龌龊不堪,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么小的孩子,心思最是单纯,亏你说得出口!他每日温书到夜深,课堂遵守秩序,对夫子敬重有加。就算你故意为难,他也从不顶撞,没说过你半句不好,这样还叫顽劣吗?那你呢?不用功的不罚,课堂睡觉的不管,他用功你要打,答对了还要罚,你到底懂不懂师道,知不知道什么叫因材施教、有教无类?”里外豁出去了,这样的夫子宁可不要。
我转问谢祖光:“谢夫子,您也带学生,再聪明的孩子开蒙不到两个月,您会让他背《出师表》吗?别说他,就算是您,活到这岁数,敢说一定知道诸葛亮怎么想的吗?”
谢祖光不语。梁运山气急败坏道:“我只是借此警告他,读书不可只求形式。他不求甚解,难道不该罚?”
“他怎么不求甚解了?你提的问题,他是答不上来还是答错了?”
梁运山道:“《论语》博大,岂是短短数日便可理解?正是他开蒙不足两月,却逾越进度,我才责罚于他。”
我冷笑道:“这么说你很懂是吧?那你告诉我,孔子有多少学生?”
“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人!”梁运山脱口而出。
“废话,这个谁不知道?!我问的是这七十二贤人中,有多少是成年人,孩童又有几名?”
梁运山一愣:“圣贤不论长幼,何况史书并无记载。”
“谁说的?孔子一早就告诉后人,他收了多少成年人、多少孩童当学生,是你看书不仔细,不求甚解啊!”
“我读书破百卷,怎会不知晓?!”梁运山急了。
“可惜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何况你只读了百卷。”我转身对肃肃说,“孝瓘公子,麻烦你告诉梁夫子,孔子是怎么说的?”
肃肃走上前,一字一句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这说明什么?”梁运山不解。
我故作惋惜道:“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明白?冠者五六人,就是说成年人有五六三十人,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三十加四十二,不刚好七十二贤人吗?”
梁运山傻眼。“咳!”谢祖光似被呛住,干咳了一声。
我缓缓道出一篇唯一记得的古文:“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连孔子这样的圣人,都不能简单粗暴地判断小孩子之间的争辩谁对谁错,说明同一个问题站在不同角度,就有不同结果,没有绝对的对错。孔子都对世事抱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谦虚谨慎。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一个好,一个不好?还是你自觉比孔子更高明?”
梁运山被气得脸色发紫,而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加上伤痛,也疼得呼呼直喘。
良久,谢祖光道:“我有一题,不知各位是否可解?”
什么?众人皆愣,等着谢祖光解决争端,他却……出题?高人的想法还真是莫测。
他道:“此有九数,需放入九方格中,每行、每纵及两道斜线上的数和皆须相同!”
即有人将题板抬过来,上面已经画好一个大大的正方形,里面是三乘三九个正方格。题板右侧列有九个看似没什么规律的五十以内的两位数字。
谢祖光对高孝琬他们说:“此题为师已出两日,尚无人解答,你们一并再思!”
“喏!”
“等等!”我打断,“谢夫子,首先您得保证这九个数字肯定能达到所提出的要求,只有在命题成立的情况下,才能得出正解。“
谢祖光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因为九宫格的数字游戏太简单了。我略整肃肃的衣衫,小声道:“仔细点,别算错就行。”
肃肃走去直接填划,不到一分钟便将答案写满九格。果然,不管是三行还是三列,还有两条对角线上的三个数字,相加出来的结果完全一样。
谢祖光惊讶道:“高孝瓘,你如何知晓?”
肃肃道:“此题由《洛书》、《河图》演化而来,九子斜排,上下对易,左右相更,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就是将从一至九,九个数字按此方法置于九格之内,不论横、纵还是对角斜排,数字相加都为十五。知晓这个规律,哪怕再大的数字,只要用数与数之间依次的间隔数乘以九宫格内相对应的一至九数,自然可以得到结果。”
“妙哉!”谢祖光忍不住赞道,“老夫只懂此题,不通此理,自叹弗如啊。”
随即问众人:“尔等可有更妙之法?”众人不语,沉浸在肃肃的解题思路中。
谢祖光又问肃肃:“你从何学得?”
“自学的,他听来的。”我急忙道,“从平时的生活中汲取的。谢夫子……这能不能说明……他不顽劣?”我还是没猜透他突然出题的用意。
谢祖光点头:“即便顽劣,亦不多时!”
“可不是!”我加把劲,“天天用功都来不及,哪有时间调皮捣乱。谢夫子,事实就是元荣欺负孝瓘公子,结果害人不成反害己,咽不下这口气,又与梁夫子串通诬陷……啊!……”突然剧痛,我发出惨叫,元荣竟一鞭挥在我伤处。
这小子恼了,可他毕竟只是半大的孩子,我总不能跟个孩子动手吧,那个窝火啊,“你……!”
猛然一个小身影扑了过去,一下把元荣撞翻在地,挥拳相向一通毫无章法的乱打……我傻眼,因为我从没见过肃肃如此愤怒!
元荣回过神后,瘦弱矮小的肃肃又岂是大他好几岁、又壮硕的元荣的对手?一下就被反摁在身下,拳打脚踢。我顾不得谢祖光在场就要上前,却听高孝瑜大怒道:“元荣,你这腌臜货,敢打我四弟,找死。”说着率先冲过去拉开元荣,扭打起来,高湛不甘落后,三人打成一团。
“你们高家以下犯上,敢打元公子?……太可恶了!……”元荣的伙伴加入进来。
“就打你们姓元的怎么样?……没有高家……凭何能当太平皇帝……”高孝珩与其他高氏子弟,见高湛他们要吃亏,也打了进来……
“早看尔等不顺……”“谁想与你们共处一室?……”“尔等只会花钱买文章……”“高家怎么了?没有我们就没有你们姓元的……”“元氏才是皇族帝裔!……”“平日只会恃势凌人,有本事沙场见高低……还不是要靠我们高家……”“你们以下犯上想造反……”“欲加之罪……打的就是你……”“你毁我文章,害我被夫子责罚,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抹黑我,夫子就青睐你……”……
新仇旧恨一并爆发,原本几人争斗演变成群殴混战。
各夫子忙着灭火,大喊:“不许殴斗、不许殴斗!”可惜都红了眼,听不进去。所有人拿出平日所学,拼命撕打。一些年纪小刚入学的娃娃,夹在其中被冲撞误伤,哇哇大哭……谢祖光表面镇定,频频皱眉……我心中哀号不断,怎么会变成这样?!!
……
“沈兰陵你好大的胆子!”娄昭君一拍桌案,“不但私下出府,还扰乱书院,发动群殴。现下安阳王府、太师府、太尉府、尚书府、刑台府、将军府……朝中大半王族公爵,都聚在门外向我渤海王府讨要说法。你惹来这么大的乱子,还有何话可说?!”
“草民,草民……”我也不想啊!那场群架,打到天昏地暗,谢夫子终于发火了,让各家奴仆将其小主人领回去反省,都不用来上课了。
如今跪在这渤海王府大堂上的,除了我,全是在天龙书院读书的高氏子弟。一个个衣衫褴褛,发髻散乱,脸上、身上不同程度挂彩,战绩辉煌。想必门外那群,也不遑多让。
各房夫人心疼自己的儿子,但碍于娄氏威严,不敢哭闹。所有怨怼化作无数利箭全部向我射来。我只当没看见,硬着头皮面对娄昭君。
“祖母,是孝瓘不好,甘愿受罚,不要怪罪兰陵。”肃肃说道。
“住口。你祖父一心栽培,你这才入学几天,就打架生事,气得夫子要撞墙,教人好生失望,你也当重罚!”梁运山在混战后,假惺惺地要以死明志,可惜没人顾得上他,最后也没见他死成。
“祖母,四弟无错,是元荣对我高家不满,存心挑衅,经常欺负四弟。”高孝珩道。
“祖母,是安阳王府欺人太甚,我们迫不得已才还击的。若要责罚四弟,作为兄长,也一并当罚。是我没有照看好弟弟们。”高孝瑜道。
高湛帮着高孝瑜:“母妃,的确是元荣挑衅在先,孝瓘百般忍让。孝瑜他们也是见不得兄弟吃亏,迫不得已才动手的。再说,咱们高家还真怕了他们不成?”
娄昭君气道:“步落稽,你是他们九叔,非但不好言相劝,怎还跟着浑闹?现在咱们高家是何情形?你父王刚刚……外面的人想着法的打探虚实。你大哥二哥在邺全力稳住朝局,尔等非但不知体恤收敛,还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别以为我舍不得打你,每人十棍,一个也跑不掉!”
各房夫人刚要为儿子说情,就被娄昭君一眼凌厉阻退。她问:“孝先,门前聚众可有散去?”
段韶摇头:“安阳王府闹得最凶,说是元荣世子受伤不轻,非要王出面给个交代!”
众人低咒。
世子妃元仲华说话了:“母妃不必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小叔们年纪尚幼,在书院一向安分,若不是沈兰陵刻意捣乱,又怎会酿成大祸?只要将她处置了,便可平息众怒。今晚臣媳就书信陛下,请他亲自规劝宗亲,都是一家人,定不会再有嫌隙!”
处置?是要拿我的命来平息众怒吗?此事一出,正好给外界抓住借口不约而同将矛头全部指向高家。而究其导火索,是我!要是我不去,就不会发生这事。娄昭君正为遮掩高欢离世煞费苦心,偏偏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她也会觉得推我出去总好过让高家子孙有所损伤!
“一家人?”高湛嗤笑,“恐怕是大嫂一厢情愿吧?你们元氏都说我父王是权臣,以下犯上……也不想想若非我父王多年劳苦,当今陛下岂能风光坐在龙椅之上?怎么也轮不到他吧。大嫂您这个嫡长公主的名衔说到底也是我父王挣来的。如今你们元氏宗亲,非但不知感恩,还扬言要把我们踩在脚下,弄死我们!我还嫌揍他揍少了。”
娄昭君和元仲华同时脸色大变。“放肆!”娄昭君离座重重甩了高湛一耳光,“这种大逆不道的浑话也敢乱嚼?”
元仲华来不及阻止,心里也忐忑不安:“母妃,孩童嬉闹之言不可当真。一切都只怪沈兰陵无事挑拨。来人,还不拿下,待人前杖毙,即可平息此乱!”
“不要!”肃肃跪行几步挡在我面前。
“禀王妃!”就在此时,有人通报,“天龙书院谢祖光前来拜访!”
娄昭君吃了一惊,问段韶:“谢祖光可是那掌院谢夫子?”段韶点头。
“我也听王说起过此人文武双修,才情纵横,深受先帝敬重。只因生性倨傲,从不涉足官场、侯门……怎会前来?”娄昭君疑惑。
“定是为了殴斗一事!”段韶道。
娄昭君点头,起身相迎:“快快有请。”
谢祖光阔步走来,看到跪了一地的人,也包括我。他只是微微拱手道:“谢祖光见过渤海王妃。”
娄昭君带着歉意道:“谢夫子不必多礼。来人,看座。今日之事,皆因我府管教不严,书院所有损毁由渤海王府承当。还望谢夫子不要将我高氏子弟拒之门外。”
谢祖光郑重道:“谢某前来,并非问责,只想澄清。学子争斗实属平常,责在夫子,育人无方。”
所有人一愣,娄昭君看了一眼段韶,随即笑道:“吾等还以为夫子闭馆,不再接纳他们。”
“闭门三日,实因书院也需自省自纠。若非贵府沈医工到访,谢某竟不知院内弊端如此之多,谢某也应反思己过。再则嘛,各位公子英勇负伤,亦需时日调养。”
“英勇”?众人松了口气,甚至暗自窃喜。娄昭君扫了他们一眼,又恢复严谨肃穆。
“谢夫子胸怀宽大,吾等感激佩服。只是此事已不是谢夫子不追究就能平息……此刻府外正聚集其他学子之家长,以安阳王府为之最,颇为头痛……”娄昭君道。
谢祖光起身道:“谢某这就向他们一一陈述缘由。若再纠缠……如此冥顽之人,我天龙书院亦不敢收之,无德无才以授!”
娄昭君虽讶异,也站起身来:“如此多谢夫子相助。段将军,劳烦你陪同谢夫子前往。渤海王府但凭差遣!若有人不知好赖危及谢夫子,即刻拿下!”
段韶领命,与谢祖光一同出去。
谢祖光出面了,谁还敢再闹?
众人彻底放松,高湛更是自行站起来,走到娄昭君身侧为她捶捶肩:“阿摩敦,谢夫子都亲自来了……您就消消气,别再罚我们了。”
娄昭君白了一眼高湛,但语气不再严厉:“无事惹事总是不对的,再有理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能丢你们父王的脸面!……步落稽,你们叔侄兄弟入学多年,只听闻老八和孝琬能得这谢夫子青睐,却也从不见他登门。怎么今儿一打架,能教他不请自来?非但让我别为难你们,还要帮着咱们去说服他人平息此事?”
“阿摩敦,您有所不知,”高湛眉飞色舞起来,“孝瓘连答两题,让谢夫子叹为观止!”接着,他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把肃肃夸成一朵花,最后说道:“梁运山那狗贼定是收了元家的好处,故意为难孝瓘,没想到自搬石头砸脚,想必日后也没脸再当夫子。说不定……谢夫子会把孝瓘收入门下,大嫂您又多了一个孩儿拜在谢祖光门下,开不开心?”
说不到两句高湛又来搅事了。元仲华端庄道:“孝瓘若有此际遇,倒也算因祸得福。我自然开心!”
娄昭君笑了:“孝瓘果然不负王所托,日后定要更加勤勉!好了,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祖母/母妃/王妃……”
肃肃刚要将我扶起,“且慢!”元仲华的声音传来,“书院殴斗一事可不追究,但沈兰陵擅自出府,罪责难逃。母妃您已严令全府不得随意进出,偏沈兰陵漠视母妃之令,还闯下如此大祸,连累高家子孙皆有损伤。若不严惩,日后府内上下有样学样,岂不大乱?”
我心一凉。
恰巧,段韶入内,道:“谢夫子已劝返各府!我业已派人送他回书院。”娄昭君舒了一口气。
我赶紧趁着他们心情好为自己求情:“草民实在是担心孝瓘公子的际遇安危,才不得已为之。如今草民已深受马踏骨裂之伤,苦不堪言,草民已经受到教训,下次不敢了,还请王妃、世子妃娘娘网开一面,饶了草民这一回吧。”
“荒谬!”元仲华斥道,“孝瓘的布帛菽粟,皆有专人打点,轮得到你操心吗?分明就是狡辩!你打着孝瓘的名义出府,定是另有目的,还不从实交代!”
能有什么目的?不提还好,一提我一肚子火!
元仲华又道:“母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私出王府一事,沈兰陵违背母妃之令,就该严惩。段将军你守卫不严,当值的军士,也当一并处罚。”
段韶略一沉吟道:“违反军纪,轻则军棍二十。然谢夫子既已出面化解此事,沈医工也确受马踏之伤……这受惊马儿之力,军中男子也难承受,沈医工如此嶙峋。我看就……”
“孙儿愿受这二十军棍!”肃肃突然道。我虽感动,可不是时候啊!他这小身板怎么能承受?王妃也不答应啊。
“莫要胡言。”果然娄昭君轻斥。
“其实我与王早知沈医工对孝瓘爱护有加。若非沈医工,孝瓘也不得与我们重聚天伦,王亦要多受哮症折磨。说来沈医工对我高家有恩,却至今未要半分赏赐。此番也是关心则乱……”
“母妃!”元仲华看出娄昭君心软了,急忙打断,“沈兰陵是有功,可功不抵过,两事不能并论。父王仙逝,夫君与二叔前朝苦撑,倘若后院起火,岂不功亏一篑!母妃仁厚,可将棍数减半。但若无半分责罚,妾身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何以管家置眷!”说着竟又给娄昭君跪下了,看来铁了心要打我。
娄王妃有些为难,元仲华毕竟是长媳,且身份贵重。她看看段韶,但段韶是外将,也不好说什么。
算了,我一咬牙,不就十棍吗?应该死不了!我道:“王妃仁慈,草民的确有错,甘愿领罚。只是在草民受罚前,王妃可否听听草民的道理?”
元仲华冷哼:“你莫要再巧言令色,为己开脱。”
我摇头:“娘娘放心,草民甘愿受罚,自不会推脱。草民要说的是为何孝瓘公子会在书院受夫子冷落、同窗欺辱!”
元仲华一愣,娄昭君问:“为何?近来繁忙,疏于过问他们的课业。”
“娘娘您有没有觉着孝瓘公子的衣裳看着眼熟?”我问。
娄昭君一愣,我道:“这件衣服还是年前他跟随王回府后您亲自给他换上的。可自那以后,便再无新衣,且天天食不裹腹,更别说有什么闲钱布绢可在书院打点了。您可知世人皆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胡说!”元仲华斥道,“孝瓘的起居用度,皆与孝琬无异,怎会吃不饱穿不暖?”
娄昭君向肃肃招手:“孝瓘,你过来。”
“母妃,孝瓘是因打斗,衣衫才会破损!”元仲华道。
我道:“孝瓘公子请将手掌、胳膊给王妃瞧瞧。还有,就算外衣是因打架破损,里面的衣服总不会也是打破的吧?”
肃肃摊开手心,又将袖子捋上去,接着掀开外衣,露出陈旧还打着两个补丁的中衣。娄昭君面露愠色:“这是怎么回事?福全,孝瓘的月例,可有按时发放?”
一旁垂首而立的高管家,急忙翻出账册,查阅道:“回禀娘娘,每房月例都是足额发放,孝瓘公子的丫鬟前些时日刚领走了一匹春帛。”
娄昭君又问世子妃:“仲华,现在何人照看孝瓘?”
元仲华犹豫,还是答道:“乳母尤氏。”
娄昭君责怪:“先前她已疏忽令得孝瓘失踪,怎可复用?”
元仲华道:“父王驾薨,府中戒严,臣媳一时也无从挑选可信之人,故而复用尤氏。毕竟她熟知孝瓘心性。臣媳已再三告诫不得重蹈覆辙,然必重惩不怠。”
“来人,去传尤氏过来回话!”娄昭君命道。
大丫鬟带着小丫鬟领命而去。好一会儿,回来禀报:“孝瓘公子院内无人!”
娄昭君脸色沉下来:“莫非又一个私下出府了?”
元仲华和段韶皆一凛。
我道:“段将军,请问您麾下是不是有位叫封巡的将军,正驻守王府?您派人去他那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尤氏。”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段韶对亲兵一施眼色,亲兵飞奔而去。
半炷香的时间,一男一女被带进来,看得出很匆忙,衣衫不整,那女的正是尤氏,惊魂不定。亲兵对段韶耳语几句,段韶面色难堪。
紧接着,小霞也被带了进来,三人同跪于堂前,不敢抬头。
我道:“高总管,麻烦您看看这位将军身上的湛蓝衣衫,是否眼熟?”
高管家走近看看又摸了摸,低声向娄昭君禀报。娄昭君勃然大怒:“尤氏,你非但敢在王之孝期与人宣淫苟且,还敢克扣我孙儿的用度贴补情郎,任由他像乞儿一般被作践,真当我高家无人了吗?渤海王府的贵公子,我与王的亲孙儿,竟被此等下作的贱妇欺辱!仲华,这就是你所称熟知孝瓘心性之人?!”元仲华面色难看。
我对一旁吓到发抖的小霞说:“若不想同尤氏一样被治罪,还是趁早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吧。”
小霞急忙向前跪行两步,将这些年尤氏怎么虐待肃肃的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众人皆惊摇头,娄昭君怒不可遏。
元仲华再次下跪惶恐道:“臣媳知错,臣媳实不知尤氏竟如此歹毒!臣媳这就处置了她……”
“不必了!”娄昭君冷声道,“事情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你还不知情,还是交由我来处置罢。尤氏,之前孝瓘失踪,可是你所为?”
尤氏早已没了魂,不停磕头:“不,不是……没有,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哼!”娄昭君不信,“你这恶妇,眼皮下就如此行径,还有何不敢的?渤海王的血脉,岂能任人践踏!来人,拖出去杖毙!家中贬为庶民,三代不得入朝。孝先,此郎是你军中之人,女眷不便干涉,你决断吧。”
段韶也气:“拉出去,杖一百,降为伙头兵!”
有侍卫进来,拖走二人,尤氏大哭大喊,拉着元仲华的衣角:“娘娘,念在奴婢多年尽心尽力为您效力……念在孝琬公子乳母的面上,饶过奴婢吧!……”
娄昭君一听脸色更难看,元仲华挥袖将她甩开……肃肃怔怔看着一切,美眸中尽是迷茫,还有一丝不忍。
我暗自叹了口气,道:“娘娘,尤氏再错,她毕竟是孝瓘公子的乳母,或多或少有些……恩情。您要当着公子的面处死她……恐怕不妥!”
娄昭君看了看肃肃,又看看元仲华,叹道:“算了,贱妇做出此等不要脸面之事,想必夫家也轻饶不了。杖五十,关入大牢,待府内解禁,再赶回去罢。”
“多谢王妃不杀之恩!多谢……”尤氏被拖了出去。
娄昭君揉了揉额际。
“臣媳这就为孝瓘重觅教养伺候之人,或将孝琬乳母暂调亦无妨!”元仲华补救道。
娄昭君摆摆手:“不必了,孝瓘起居之事,暂且交给沈医工吧!等朝局稳定、子惠回府再议。沈医工,若孝瓘再有何事,你可直接向我禀报!”
“是!”我大喜,这样最好了……但元仲华要更加痛恨我了!
“不可!”果然她又阻止,“沈兰陵还有军棍要受,如何照看孝瓘?”
“不碍事。”我急忙道,“我是医工,能尽快恢复。何况还有小霞,之前她被尤氏所迫,如今定会一心一意伺候公子。有我们两个就够了,王妃、世子妃娘娘不必再为此事烦忧了。”
娄昭君点头:“就这样罢。尔等都给我听好了,从今起,各人更须谨守本分,再敢犯者,沈医工就是最好的例子,恩情再大都躲不过!”
“喏!!”
事情总算圆满解决。接下来轮到我的军棍了!
段韶倒是有心放水,交由府内女眷执行,只是他没算到,元仲华找了一个最强壮的嬷嬷来,强壮到恐怕连军中汉子都汗颜。
元仲华还特意让所有人来围观,美其名曰警醒众人,说白了不就是要让我丢丢人吗?!
我告诉肃肃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所以他不能再阻止。我让小霞先带他回房,但他坚持留下。
第一棍落下,我就有种要死的感觉,全身都疼!我不是硬汉,憋不住惨叫。为了不吓到肃肃我尽量忍……第四棍落下时,终于熬不住两眼一黑昏死过去……至少后面不知道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