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过了子时就算守岁完成。可这顿年夜饭吃过了丑时,依然酒酣耳热,歌舞欢腾。
我打了个大哈欠,感叹这些古人的体力真好!舞跳了一夜,拳划了一宿,还不烦啊?
杜老也不适应熬夜,我们仨先撤了。宋文扬搀扶已醉的杜老回去,我自己回房,倒头就睡。没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阳光明媚的大年初一!
有人来通报,说王精神好转,想出来走走,王妃召集所有医工,一旁候着。有钱人的命就是金贵,一人不舒服,一群人不自由,但管什么用呢?
匆匆一瞥,高欢消瘦得几乎脱形,别说威武之气,就连一丝生气都……没有!
说是出来走走,根本不能下地,坐在敞开式的轿辇上,由六人稳稳抬着在偌大的王府内慢慢游走。天气虽然晴朗,但气温很低,没一会儿,就几次停下休息。
娄昭君柔声道:“王,风大,还是回去吧!”
高欢虚弱道:“窝了好些天,着实让人气闷。大丈夫头顶云天……死也要死在苍穹之下。”
娄昭君忍着眼泪道:“又乱说……既然不想回去,就让孩子们在这给你拜年吧!”
高澄会意,领着弟兄们来到高欢面前,齐齐跪下。高欢共有十五个儿子,最小的比小肉球高延宗还小,由乳娘抱着。
“孩儿恭祝父王母妃年年平安,岁岁吉祥,福开新运,福岁安康!”集体三叩首。
高欢冷哼一声,对高澄说:“这班兄弟,就属你这个老大最混账……昨夜去了何处?”
高澄面露尴尬,娄昭君刚要开口,就被高欢阻止:“昭君,莫要再纵坏这个逆子。怕是……孤走后,要吃大亏!”
闻言娄昭君眼眶又红了。
高欢叹道:“孤病虽危,但眼不瞎心不盲。昨夜他醉酒丛中,若不是你派人去寻,恐怕这会儿还醉死在那……满口胡言什么天狗食日……是怕孤不死吗?……来……人!”
娄昭君和高澄皆惊,以为高欢要惩治。
只见侍卫递上一根赤金棍。高欢挣扎着提高声音:“昭君,此金丝楠木乃孤命人连夜所造,你且拿好。日后凡我高家子孙不知长进者,可执杖刑,打死亦不为过!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众人皆称:“是!孩儿不敢逾矩!”
娄昭君感动、伤心……最后都化作轻轻一声:“高郎……”
“我欠昭君太多,已无时日偿还。只望我走后昭君仍能尊贵,不受小辈怠慢!”高欢在她耳边说道。
娄昭君落泪,哽咽道:“高郎放宽心……你一定会好转康复!你说过要带昭君策马草原,我可一直都记着呢……其实孩子们都很勤勉,昨日除夕,子惠难得开怀,才会失态……”
“难得?……哼!”高欢看看高澄对娄昭君说,“你莫要再为他遮掩,自己的孩儿岂有不知之理?他沉溺酒色已不是朝夕之事。如今朝中各派紧盯渤海王府,邻国虎视眈眈,相时而动。他还有心放纵……孤真恨不得……咳、咳……”
“父王莫恼,其实……其实孩儿一直忧心朝事,昨日才会多饮!”高澄急忙道。
“你也会忧心正事?”高欢不屑,但眼中又闪烁着微弱的渴望。
高澄道:“侯景控制黄河以南已有十四载,骄横放纵,不服管束。他是父王旧部,也只有父王才能约束于他。孩儿怕他日后必……”
“必反?!”高欢接过他的话,“难得你还有所警觉。尔等听好,段孝先和斛律一门忠烈,遇事大小须与之共商,听取他们的意见。厍狄干、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贺拔仁、韩轨、潘相乐皆是我旧部,心性耿直,不会有异心,尔等定要得到他们相助。惟侯景奸狡,野心昭然又善于领兵,目下能与之抗衡的惟有一人,你可知是谁?”
高澄略一思索,跪行几步,在高欢耳畔道:“父王所指可是鲜卑名士慕容绍宗?”
高欢总算露出一丝宽慰,同样低声道:“正是!他曾追随尔朱荣、尔朱兆,献计诛灭我,可惜没能得到重用!若尔朱兆采纳他的建议,怎会日暮途穷?又岂会有我贺六浑今日之风光?此人雄才伟略,心思缜密。之前各为其主,孤并不怪责于他。尔朱兆死后,孤没为难他,但也没有重用他,为的就是孤走后由你亲自提拔。他必对你忠心不二,有他在,侯景成不了大患!”
高澄泪流满面,虽然高欢平日总是看不上他、责骂他,但关键时刻,还是血浓于水,哪有父亲不爱儿子,不为子孙打算的呢?
高澄重重磕了一个响头:“父王苦心,儿臣谨记。从今往后,儿必效仿父王,励精为治,保我高氏门楣万世不衰!”
终于,第一次见到高欢对高澄露出慈爱的笑容:“起来吧!你跪着……你的弟弟们也不敢起身……昭君?”
娄昭君会意:“都起来吧!你们父王的新春赏赐早已备好。今年与往不同,最小者拿的最多,你们大哥那份最少……来,敬延,最大份的给你!”乳娘谢恩接过。娄昭君又道:“你们都不许欺负幼弟,子惠更不能带头去抢啊。”高澄破涕为笑,众人皆笑,最小的娃娃居然也开心地大叫两声应景。高欢开怀,气氛顿时温暖活跃起来。
接着是孙子辈的,高澄的五个儿子,加李祖娥抱着高殷,同时下跪道:“孙儿给祖父、祖母拜年,祝愿祖父身体康健,四季如意!”三叩首。
“好,好,都起来,去你们祖母那领赏。”高欢笑道,微微抬手,“孝瓘,你过来。”难得他还惦记着肃肃。
高欢伸出枯槁的手轻抚肃肃的头,问:“玉佩可还在?”肃肃点头,从怀中取出。高欢道:“昭君不会怪我把此玉赠予孝瓘吧?”
娄昭君浅笑着摇头:“王看中此子,妾身明白。他也是妾身的亲孙儿!”
高欢微颔首:“孝瓘之才,你我皆见。可惜他是庶出,又无亲娘照拂,至今尚未开蒙,我才赠他……咳咳……”
“别说了,别说了,妾身定会多加照看!”娄昭君为他顺气。
“不必刻意……切不可骄纵……莫像子惠一般……”高欢断断续续交代。
“妾身明白。只管不教他人欺负了去便是!”
接下来是高欢的老婆和未出阁的女儿们拜年。高欢拉着娄昭君的手,不让她一同下跪行礼,可见地位超然。再接着依次是儿媳、堂侄辈的亲戚、亲信、旧部,好一番下来,最后才轮到我们这些“下人”……
突然,四周阴沉下来,天空……好像飘过一大片遮日的乌云,这是要下暴雨吗?
“天狗食日……”人群中有人说道。“是日蚀……”“没接到太史令通报啊!……”“不祥之兆……”“既然昨夜世子已然知晓,为何今日还让王出来啊?”……议论纷纷。
日食?全食还是偏食?我当然知道这只是种天文现象,不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古人对天文了解不多,但凡超乎平常的自然现象,几乎都认为不祥!
眼看就要全黑了,我突然想到一些注意事项,顾不了礼仪大声喊道:“肃肃,把眼睛闭上,不要去看太阳!”是人都会因为好奇逐日,但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太阳被遮挡和复亮的一瞬间,最伤瞳孔!
话音刚落,全黑了!我凭记忆朝肃肃的方向移去,隐约听见高澄嘀咕:“阿摩敦,怎么……真的天狗食日了?……我不是存心诅咒父王,只是昨夜确实听见有人在耳畔所说一样。”
“闭嘴!”娄王妃又惊又急道,“还不快去照看你父王!”
高欢一声长叹:“先有大星坠营,今又发生日蚀……都是来接引我的吗?死亦无憾了!”
约莫几分钟后,大地恢复光亮,众人忙着调整视线,突然有人惊呼:“王……王驾薨了!”
众人惊见,高欢已气绝在轿辇上。娄昭君悲痛地扑上前大呼:“高郎!……”
所有人齐齐跪下,失声痛哭:“王……父王/祖父/大伯/堂叔/王……”一时间整个王府悲天恸地,哭声震天。高欢也算人物了,拜他所赐,我经历了哈雷彗星撞地球、日全食两种在现代都没见过的景象。一代枭雄病逝,卒年仅五十二岁!这要在我们的时代,还有的活呢。
好半天,高澄最先从悲伤中缓过神,擦擦眼泪:“母妃,儿臣这就赶回京中,按父王嘱托部署一切。”
娄昭君强忍悲痛,坚毅道:“不可。正月初一你便率师回京……侯景何等老练,必能猜出你父王已……”眼泪喷涌……
“如今惟按你父王之意,暂不发丧。你先以你父王之名召侯景入京一聚,欢度新春。王府加强戒备,严守……严守此消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违者,斩!你须在府中度过上元,方可回京。”
“是,母妃,儿臣这就去安排。二弟,你随我来!”高澄领着高洋匆匆离去。
娄昭君又对在场所有人说:“渤海王薨逝,恐朝廷动荡,故秘不发丧!世子已全力善后。高家子孙更应同心同德,遵从王之遗训。从此刻起,肆意出府半步,或泄王薨逝之讣讯者,不论主、奴、家世及官品,皆如此盘!”她抡起高欢赠的赤金棍,重重打在一旁的茶盘上,茶盘应声四裂,上面的器物全被砸得粉碎!
我们在战战兢兢中被遣回各自厢房。
高欢真的没活过一个月!虽然封锁消息,但这么大的事,估计用不了几天,各国首脑人物都会收到密报。不管怎么样,韦大人……我没骗你!
我一度以为高欢逝世后,我们就要出府,人家没理由再养这么多闲人。没想到情况一下变得复杂起来。
全府上下仍然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日日夜宴到天明。主子们的哀伤深深隐藏在强颜欢笑和浮肿的眼皮下。尤其娄昭君,短短两三天瘦了一大圈。
高欢死后第五天,就传来加急快报。那个叫侯景的真反了!带兵投靠宇文泰,连带所属的七州十二镇也一并归了西魏。朝野震动,这下高澄再也坐不住等到十五了,即刻联同高洋、斛律金父子率领大军连夜返回京都邺城。段韶的兵马留守晋阳。
看来这个侯景真的很厉害,高澄冒他父亲之名写的信,一眼就被识穿了。后来两军交战抓获侯景的亲信才知,原来从前高欢和侯景并肩作战、亲如兄弟的时候,为了安全,设立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书信暗号。高欢晚期病糊涂了,偏偏忘记告诉高澄,才招来侯景的即刻反叛。
不过高欢的老谋深算绝不在侯景之下,死前不就留好伏兵了吗?高澄一到邺城,立即重用慕容绍宗,封燕郡公,与高洋一个品级,又加青州刺史,行三跪九叩之礼,把人家感动得稀里哗啦,拍着胸脯保证誓死效忠,随即整兵待发,声讨侯景!
这个年就在表面浮华,内里悲伤、紧张的气氛中过去了,府里时刻关注从邺城传来的消息。正月一过,娄昭君撑不住病倒了,闭门不出,日日哀伤。
府外是如何加强戒备的我不知道,府内的守卫增加了不止一倍。我听丫鬟说有医工因想念家中生病的孩儿,趁着深夜想从狗洞私出王府,一下就被段韶派驻的精兵抓到,当场就给杀了,原因问都没问。除了心惊,我也不敢表达什么情绪,因为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色。
好些天没见到肃肃,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百无聊赖地坐在炭盆前烤着火,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一跳:“兰陵姐!”
我一开门,柳萱就对我说:“出事了!”
“何安妮有事?”
柳萱点头。
“是……胎出了什么问题吗?”我一边挎上药箱,一边问。
柳萱点头又摇头……然后说了一个让我无比震惊的消息:“何安妮她……她和宋医生密谋打掉肚里的孩子,被世子妃撞个正着。他们绑了宋医生,正要发落。世子妃说宋医生是你的同乡,平日又是你为女眷诊病,要传你过去问话。”
我惊呆……他俩什么时候联系上的:“你是说……宋文扬跟何安妮幽会,还想堕胎,被高澄大老婆当场抓包?!”
柳萱点点头。这……这也太突然了:“那胎儿现在……?”
“应该没事!还没喝,就被发现了!”
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最后能不能保命恐怕就要靠这个孩子了。
“他们怎么会……这么糊涂,这个时候还敢……”我想不通。
“宋医生一直放不下何医生,才会……兰陵姐,先别说了,赶紧过去吧。”
记得除夕那晚宋文扬颇为轻松的样子……当时我就有点奇怪他的态度,原来他们早就见过面,还计划好一切?!
一路小跑,到了世子家眷所在院落的偏殿。元仲华满面怒容端坐中间,几房夫人分坐两旁,何安妮和宋文扬像犯人一样跪在堂前。宋文扬满脸血,已经被教训过了。何安妮则惊恐万分!
我顾不上礼仪拱手直接道:“草民见过世子妃娘娘!”
元仲华也顾不得我未下跪,怒道:“沈医工,你的同乡竟在王府宣淫,胆敢谋害世子的孩儿,罪无可恕!本宫记得你曾为他开脱奴籍,如今看来就是个品行不端的恶贼!他固然难逃一死,你之罪责亦不可推脱!”
“敢问娘娘,他们如何宣淫、谋害胎儿?”我只能先问清始末,争取思考的时间。
“本宫亲眼所见,他二人在房内举止亲昵,相互拉扯,言语暧昧,说什么只要喝下这碗汤药,便可远离王府!”说着,有丫鬟端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给我看。
“本宫已命人查验过,此药中有红花,但分量适中,落下胎儿又不会损伤孕妇,除了精通千金妇科之人,谁能配得如此精准?”元仲华道。
“敢问娘娘,现在胎儿是否无恙?”我问。
元仲华道:“幸得上天庇佑,孩儿无恙。燕婉如这个贱人,夫君如此宠爱,这才离开几日,就不安于室,待生产后再行处置!来人,拉她回房,直至生产,不得踏出房门半步!你们这群奴才再有半分懈怠,全部杖毙!”
一众丫鬟小厮,抖着身体,纷纷允诺……衣染血渍,面色惨白,看来一个个也用过刑了。
何安妮挣扎道:“不……娘娘,妾身知错了。娘娘饶命!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元仲华冷哼一声,并未理睬。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急忙道,“您可曾亲眼看见宋医工配制此药?”
“不曾!”元仲华冷声道,“那又如何?本宫亲自查问过医令,近日只有他一人以活血为名,领取此药。本宫亲眼见他端药给燕氏,难不成还冤枉了他们吗?”
我勉强道:“娘娘,就算此药为宋医工所配,也不能说明他心怀不轨。红花虽有活血堕胎的作用,可同时也具有凉血解毒、解郁安神之效。燕夫人自妊娠以来身体炽热,忧郁痞闷、惊悸温毒,用红花也算对症。适才娘娘也说……分量适宜,草民觉得应该不会伤及胎儿。宋医工的确是草民家乡有名的妇科圣手,经他手降生的宝宝许多,母子皆安。所以娘娘必是误会了!”这话说得我自己都脸红,即使在现代,孕妇也要避忌红花。他俩到底想干什么?
“呵呵……”世子妃怒极反笑,“沈医工这番道理,倒是闻所未闻。红花保胎?难不成砒霜还能救命吗?”
我硬着头皮道:“正是。不知娘娘有没有听过,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世间任何事物包括药物都是双面性的,所以……所以《黄帝内经》也说……‘是药三分毒’!同一件东西,用对了是良药,用错了人参灵芝也会损伤身体。砒霜虽剧毒无比,但针对某些带毒的顽症、绝症,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疗效。先前草民为渤海王治疗哮症,用的也非寻常方法,结果……颇得王赞赏!就算娘娘不认同草民……可燕夫人毕竟没有喝下,何罪之有?”我把死去的高欢都抬出来了。
“住口!”元仲华又怒了,“就当本宫孤陋寡闻,错把良药当毒药。那他们的言行、举止苟且,又当如何解释?”
“娘娘……隔那么远,您会不会听错了?望、闻、问、切,医工诊病,难免有所触碰!”
“那是母妃对你沈医工格外开恩,且你是女子,近身查看并无不妥。但凡男医为女眷诊病,必须隔帘,即便沈医工的同乡也不通礼数,但燕婉如身为世子妾室,怎也不知避忌?”
“可能……燕夫人的情况比较特殊,隔太远看不出来……”元仲华咄咄逼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往下编了……是啊,什么病非要拉拉扯扯,不能等我来?
“总之……宋医工既知燕夫人身份尊贵,又怎敢冒犯?必是误会,必是误会,娘娘放心!”我只能这么强调。
“哦?你如何断定?”
因为作案时间、地点不对,因为有外人在啊!丫鬟小厮都候着呢,就算被何安妮支出来了,可一个大男人进屋与他们夫人独处……能一点不留心吗?只要有一点动静恐怕都要……不得了,还容许他们拉拉扯扯,举止暧昧?而且何安妮有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宋文扬比谁都清楚!但这些理由怎么说得出口?只怕越查越深,招来更大麻烦。
“因为……因为……”我急死了。
“因为沈医工才是宋医工的良配。宋医工是受沈医工之托为妾身诊病,沈医工自知不如宋医工擅长妇科!”何安妮突然颤抖说道。
再也没想到此时此刻她会把宋文扬推给我!连宋文扬被打得像猪头一样的脸都抬起来,双眼只能撑开一道缝,看着何安妮!
“哦?”元仲华挑眉,“如此说来沈医工是为情郎开脱奴籍,才会百般费心?沈医工才是淫乱内眷的始作俑者?”
我差点吐血,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淫乱的罪名怎么扣到我头上来了?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草民……草民的确与宋医工有婚约!”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认了至少大家都能活命,“感情甚笃,只待这次返乡就……就成亲!是我拜托宋医工来看燕夫人的。我见燕夫人身子虚弱,胎象不稳。但我不擅长妇科,怕医不好反而损伤世子子嗣,这才请宋医工替我前来,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误会!……宋医工的确心……心系草民,所以绝不会对燕夫人心存不轨!”我那个郁闷啊,这两个狗东西害死我了。
“沈医工,你可莫要信口雌黄!”元仲华压根不信,“你们若是情笃,何故到了这个年纪还未成婚?要么你在欺瞒本宫,要么……怕是他早就嫌弃你,故意拖延不娶吧?”
是啊,我与何安妮……谁会相信宋文扬喜欢我?那段陈年旧事又被掀开……但眼下性命攸关,只得说:“草民醉心医学,耽误婚期。但是按照草民家乡的习俗,草民并不算晚婚!而且……各花入各眼,情人眼里出西施。娘娘觉得草民不如燕夫人,可宋医工就是对草民情有独钟。就像在座各位夫人虽不及娘娘尊贵,却各具风韵,世子大人……”
“放肆!”元仲华重重一拍桌案,起身怒道,“且不管尔等是何关系,此人既是你招惹来的,就与你就脱不了干系!来人,给我掌嘴,再行审问。”
两个丫鬟摁住我,强壮的老妪上前一伸手就甩了我两耳光,一切快得我来不及反应!
这力道……不输刘洪,我懵了!两眼发昏,耳膜鸣响,一丝咸腥从嘴角慢慢滑落……是不是我的话刺中她内心?她虽贵为嫡妻、公主,但高澄摆明不喜欢她,那么多小妾不说,连对李祖娥都比对她强!时间太仓促,是我考虑不周啊!
眼见巴掌又要落下,我下意识闭上眼睛。
“住手!”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小身影飞奔进来推开嬷嬷,还有摁着我的两个丫鬟。是肃肃,我不觉松口气,几天不见,一直担心着呢。肃肃皱着小眉头一言不发帮我擦拭嘴角血迹。
接着,高孝瑜、高孝珩和高孝琬三兄弟鱼贯而入,他们的小堂叔高睿也跟在后面。
“孩儿见过母妃、各位夫人。”三兄弟见礼。
“高睿见过大嫂,各位嫂夫人!”
“小叔有礼。”元仲华和各房夫人还礼道。
元仲华看到自己儿子,脸色稍霁,还是语带责怪:“孝琬,你们怎敢劳烦睿堂叔?他为你们祖父离世哀伤过度,数度昏厥。怎不让他好生休养?”
高睿道:“不妨事。也多亏大嫂教诲有方,高睿时常能得孝琬侄儿探望解忧。适才听说燕夫人触怒大嫂……特来看望,不知高睿可否为大嫂分忧?”
元仲华端庄道:“说来让小叔见笑,本宫管治无方,竟出了……燕氏不守妇道与医工苟且之事,还妄图伤害腹中孩儿。此乃内眷丑事,还请小叔带同孝琬他们先行回避!”
高睿道:“大嫂不要怪我多事,高睿只是不明白,既是燕氏私通,为何责罚沈医工?”
元仲华道:“小叔有所不知,此奸夫为沈医工之同乡,当日也是她为其开脱除去奴籍,才招来今日无耻宣淫之事。你说该不该罚?”
高睿点头:“如此理应当罚,且重罚。”我心一沉,只听他又说,“只是燕夫人与人私通一事,可有确凿凭证?”
“本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我急忙道:“草民刚刚解释过,一切都是误会,还请娘娘网开一面,饶恕我等山野村民不懂礼仪。”
“胡说!”元仲华怒火又起,“即便你与此狗贼真有婚约,也不能证明他二人无苟且之事。来人,将此恶贼押下去,关入地牢,待我禀明母妃,择日处死。至于沈医工你……”元仲华突然冷笑,“你放心,既然你们有婚约,本宫一定成全,让他死前与你成亲。省得以你的姿容穷其一生再无人要,守寡总比到死连个主都没有强!”
肃肃大惊,我苦笑:“娘娘,您忘了,王才过世一月,您怎可提及婚事操办?连日来王妃不顾体力不支,每餐茹素,日夜祝祷,就是希望王能早登极乐。娘娘如何忍心此刻劳烦她为莫须有之罪断人生死,徒增杀孽?”
元仲华一惊,顿觉失策!
高睿适时道:“世子妃气愤失言,沈医工不必当真,尔等更不可外传!……不过大嫂应知,亲眼所见也未必完全真实,断章取义错怪好人之冤案,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就像刚才所言,若真传出也会让人误解大嫂用心!……大伯在世时,也曾说过沈医工不通世故……如今燕夫人腹中孩儿并无大碍,两位医工也受到教训,想必不敢再犯。我看此事就这么算了罢!”
“小叔?”元仲华不敢相信,“对此等……不堪、败坏纲常之事岂能充耳不闻?”
不堪?真要论败坏纲常,她老公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我也是为大嫂考量……”高睿不慌不忙道,“大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边上站了站,高睿压低声音道:“大嫂入府早,应该听闻早年我大伯曾一度怀疑三哥高浚不是己出,冷淡待之。但我王妃大伯母,非但不排斥三哥生母王氏身份卑贱,还从中斡旋,让大伯对此子甚为喜爱。你看大伯母对三哥和对大哥……可有分别?是以多年来,还是大伯母最得大伯敬重。大伯长年在外,府内和睦安宁,大伯从未因内眷之事分心不安过。大伯虽妻妾众多,但直至临终最为挂念的还是大伯母。当家主母应如是!如今大伯过世不足百日,此刻朝野乃至我高氏面临怎样的境地,大嫂应该很清楚吧!大伯母与大哥终日劳心劳力,为的是何?大嫂岂可再拿内眷小事相烦?渤海王之位必由大哥承袭,大嫂就是名正言顺的嫡王妃!可大哥的脾气……大嫂理应比我更清楚。孝瓘无故失踪在前,如今再传燕氏失德,只会让大哥对大嫂更……是以高睿才斗胆恳请大嫂将此事化小,不论是非对错,各人均已受到责罚,谅不敢再犯!”
高睿这番道理,我绝对认同。相比娄昭君,元仲华的气度和那点众人皆知的心思,太小家子气了!
元仲华沉默了,夫君怎么对自己的,她很清楚。虽然她是皇帝的姐姐,但整个皇族其实都是高家的傀儡,所以高澄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若她把燕氏的事捅出去,就算处死个医工,哪怕再死个小妾,高澄也不会因此高看她两眼,徒添厌烦罢了!还可能真如高睿所料,成为“无德、善妒、无力管治”的把柄。眼下只有先让高家安心地在前方保住他们元氏的江山,才能稳固她在高家的主母地位,才是明智之举。所以高睿说得对,于公于私,都不能把这事闹大!
最后她朗声道:“多谢小叔提点,是本宫考虑不周,燕氏一事,确存不少疑点。但沈医工一行也确有不当,从明日起禁足一月,反省思过。从今往后,宋医工再不得亲近女眷,如有违者,死罪难逃。燕氏之胎由本宫亲自照拂至生产。此事完结,在座各人不得再提,若让夫君和母妃分神,本宫定不轻饶!”
众人皆喏。
“还是大嫂明理,不愧皇家气度!”高睿赞道。
见肃肃将我扶起,满脸关切,元仲华又道:“孝瓘,你既已归宗,就应谨记身份,切莫再与低下之人来往胡混。开蒙已晚,你父亲出征前已嘱咐此事。明日你且随孝琬他们先入国学,稍后本宫再为你择夫子!至于日常起居……本宫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人照顾你。尤氏之前虽有疏忽,但本宫已严惩告诫,必不敢再轻慢于你。毕竟……她从小照拂远胜沈医工知你习性,且夫家官居六品,识文守礼。你可放心!”
肃肃虽不情愿,但怕我再受牵连,恭敬道:“孩儿知道了。”
“如此甚好,你先回房准备入学一事。小叔,今日之事既不宜声张,还要麻烦你押解沈医工一行回房受罚。”
高睿颔首应允。
临走前我悄悄对肃肃说:“你要好好的,我一定会去看你的。”我知道他一直望着我们离开。
高睿命人把宋文扬抬回屋,杜老大惊失色。
我向高睿拱手致谢:“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沈医工不必多礼。其实我也是受孝瓘所托……他一听说你被大嫂传了去,很是紧张。我也相信能带回孝瓘之人一定不是奸佞。如今大功告成,我先告辞了。不过今日之事,沈医工的同乡确有错处,还望沈医工令其反省。”
“一定,一定!”我点头称是,将他送了出去。转身紧闭房门,杜老忙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你们都伤成这样?”他俯身查看宋文扬。
柳萱一旁帮忙,一边道:“都是何安妮不好,不但害了宋医生,还连累兰陵姐!”
我缓缓坐下,想了想开口:“萱萱,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说实话吗?或者应该这么问,我究竟哪里得罪过你,你要这么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