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宿醉中唤醒,头隐隐作痛,一杯倒的量,还学古人借酒消愁,就是自讨苦吃!……肃肃呢?
他躺在内侧,睡得正香。他一向不贪睡,怎么今天这么大的动响,还不醒!掖好被角,我起身开门。
大丫鬟急道:“沈医工,奴婢们遍寻王府不见四公子踪影,王妃说应该在您这?”
我点头,示意她小声点:“四公子还没醒。你们晚点再来接他吧!”
岂料那丫鬟道:“太原公一早入府了。娘娘请四公子过去,奴婢们要马上伺候四公子梳洗。”
说着,一挥手,身后一队丫鬟手捧脸盆、水壶、衣冠等不同物件鱼贯而入,也不管肃肃还没起床,就急着为他更衣。
“等等!”我不喜欢这样。
我轻轻拍醒肃肃。他揉揉眼睛,美眸迷蒙地望着我……可怜可爱!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因为被吵了觉而发脾气哭闹过。我轻声道:“肃肃,你祖母找你,起来好不好?”肃肃微微点头。
我退让开,不一会儿,锦衣华服、光彩照人的小公子又出现了。我悄悄问他:“谁是太原公?”
肃肃带着睡意的腔调:“二叔!”
当我们出现在前厅时,太原公高洋的车马已入府安顿好。高洋正带着妻儿,向娄昭君请安问好。
刚一照面我还以为他不是娄王妃所出,只因他的相貌与高澄,甚至其他异母兄弟都相差太多。肤黑不说,毛孔又粗大,五官奇异,但扁平脸又大。放在外面叫平庸,在帅哥扎堆的地方,只能用一个“丑”字来描述了。基因这东西啊,即便千年后,也没能研究透彻,稍不留神就会出差错。很明显高洋就是那个组合失败的产物。他的确是高欢和娄昭君的次子,比高澄小八岁。
高洋的目光总是垂向地面,大概是站在一堆“美人”中间自卑吧!因为这种感受我也时常能体会到!
尤其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美到让所有人惊叹的妻子。十七八岁的娇艳,比起鲜卑美人,多了一份江南女子才有的柔弱妩媚,楚楚动人,款款走来,盈盈下拜。娄王妃还没发话让他们起来,高澄一班兄弟就忙着折腰:“二弟,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大礼!弟妹一路劳顿,快快请起!”
“是啊,二哥,二嫂面色不佳,是不是路上累到了?”
“二嫂比上回清减不少!”
“二嫂一向孱弱……”
“我看也是,二嫂多保重!”
“保重……”……
娄王妃嗔道:“我竟不知你们皆有医工的本领!怎不见为你们父王列个医案?”
高澄讨好道:“阿摩敦,这不就差二弟一家团聚吗?好些日子没见,兄弟们着实挂念!”
娄昭君没理他,慈爱地拍着怀中一岁左右牙牙学语的娃娃,对高洋夫妇道:“回来就好!你父王这几日病势有些沉重。你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谁知刚说罢,高洋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跟着鼻涕也流下来,当真是涕泪俱下。本就无颜,哭相更是惨不忍睹。娄王妃感伤道:“不要如此,只怕你父王看到又要动怒。”
“孩儿无用,不能为父王解忧,父王操劳至此,孩儿每每思及,顿感哀伤不孝!”高洋哽咽道。
娄昭君身旁一位年纪比高洋略小的少年喝道:“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没看到我二哥哭花了脸!还不为他擦拭?主子失了风度,你们做奴才的也没有颜面,让人笑话!”
太原公的随从慌忙上前,却被高洋的美妻淡淡阻退。她从袖中拿出精美绢帕,为丈夫温柔擦拭:“多谢三弟提醒。夫君不必伤心,咱们这就带殷儿去看望父王!”
高洋这才止住哭泣,道:“祖娥,你一路劳顿,可要稍事歇息?”
“妾身不累,入府理应谒见父王。父王也许久没见殷儿了,兴许殷儿能博父王一笑,有助父王早日康复。母妃,我们这就带殷儿前去。”说罢又盈盈拜别,我见犹怜,美不胜收。娄王妃将怀中的娃娃交还给她。
望着他夫妇二人离去的背影,高澄不禁喃喃道:“二弟这样的相貌,居然娶得如此佳妇,真是……”一旁的世子妃脸色瞬间铁青,各房夫人暗自窃笑。
娄昭君轻斥:“又犯浑!李祖娥不过李希宗之庶女。区区三品汉氏文官,怎及帝脉尊贵?仲华贵为当朝长公主,端庄秀丽。嫁你多年,谦良恭顺,上事公婆,下育儿女,将世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岂是李氏可比?”
高澄道:“阿摩敦,儿子自然知晓,只是一时感触,像二弟那样的品貌,实在……”
“实在如何?李祖娥能嫁给你二弟做正妻,已是李家高攀。将来你二弟封侯拜相,她便是正妃,难道这份荣耀还怠慢了她?咱们高家选媳,可向来不重貎。子惠,你怎可越来越糊涂?若真计较容貌,你再看孝瓘,其母姿容又岂在李氏之下!”
“母妃说的极是,天下美人已尽在大哥的世子府中。”刚才的少年又道,他是高欢三子高浚。
娄昭君道:“子惠,浚儿,如今你们父王病重,尔等兄弟切莫再荒唐生事,一切应以大局为重。高家在朝举足轻重,若你们父王……稍有差池,只恐朝纲不稳,你们定要同心协力,莫要再为他事分心!”
“孩儿谨记。”高澄与众兄弟同时应道。
“沈医工可在?”娄昭君又问。
我从人堆里出列:“草民沈兰陵见过王妃娘娘。”
“沈医工,昨日可都为世子的夫人们瞧过?”
“回禀娘娘,都看过了,几位夫人均无大恙,燕夫人也是,只需静心休养即可!”都是富贵闲人,能有什么大病?不过正如娄昭君所言,美人太多了,包括今天出场的李祖娥,让我不得不怀疑高澄的眼光,他到底看中何安妮什么?
当然跟我比,甚至整个医院范围内,何安妮算得上是出挑的美人,时尚靓丽。
可这里的装扮体现不出她的风格优势,至少裹成那样,身材再好都没用!把她扔在夫人堆里,根本不能让人第一眼就留意到。难道当真山珍海味吃多了,高澄反而觉得萝卜青菜别有风味?
“那就好!……刚刚所见,太原公夫人确有病容,还望沈医工一并费心!”娄昭君吩咐。
“是!”
例行检查,本就是医生的义务和职责,谈不上费不费心的!意外的是,高洋美妻的病容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又有喜了,怀孕时间跟何安妮差不多。闻此消息,府内又欢腾了一阵,终因高欢频传病危压抑下来。自打上次家宴后,高欢就卧床不起,闭门不出。御医和全国名医轮番守候,日夜研究续命之法,连我和杜老也接到相关医案,勤加钻研。将军、太尉、郡公等高职亲信均守在偏厅,以便高欢随时清醒,随时召唤。虽然我不知道都病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国家大事要议,但高家的确家大业大,人脉广阔,稍有动静,朝野震动。
而另一边,何安妮居然一连几天把我拒之门外,柳萱也不得入内。听另一近身丫鬟说,燕夫人自那日我离开后,每日除了必须的出门谒见外,总是一个人呆坐在房中。
她是夫人,不想见我,我也没办法,就让她慢慢考虑吧!
我只能带着肃肃回去,突然身后滚来一颗肉球,猛然把肃肃撞翻在地,然后一屁股坐在肃肃身上,发出奶声奶气的哈哈大笑。我赶忙拉开,却发现肉球颇有些分量。
肉球一边推开我的手,一边坐在肃肃背上不停扭动。我急了,使劲提起肉球,丢到一边。
原来是个白白胖胖粉雕玉琢的娃娃,只是……太胖了!本该还不错的五官,硬是被挤成线条状。此刻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猛然大雨倾盆,号啕大哭:“娘……娘……”
“别哭,你是谁呀?”撞了人的却像自己受委屈一样,肃肃直拉我的衣角。
“放肆!”清脆的少年声,又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帅哥,“你是哪房的下人,竟敢以下犯上,欺侮五公子。来人,拖下去,鞭五十。”身后的侍从就要上前拿下我。
我一惊,还不及反应,肃肃挡在我面前,道:“二哥,刚才五弟冲过来,兰陵为了保护我才拉开五弟。五弟只是哭闹,并无损伤。请二哥不要责罚兰陵!”
二哥?五弟?
“谁是你二哥?”那少年倨傲道,“之前你身染痘疮,差点连累五弟和我,若非娘衣不解带,日夜照拂,我们早已被你害死。是我娘建议将你送至别苑疗养,你却无故失踪……死在外面倒也罢了,偏不知怎的,又缠上祖父、父亲,被带了回来,反而连累我娘受母妃责罚,跪了几日,如此天寒,我娘她……我恨不得将你们……”
“孝瓘公子所患并非痘疮!请问二公子,你娘是哪位夫人?”我给世子的夫人都看过,没看到“重伤”的!
“住口,你有何资格提及我娘?拜他所赐,我娘已于佛堂跪了三日。如今你这个贱婢居然联合野种欺侮我五弟,若不严加惩治,当真以为世子府的二公子是白当的。来人,还不给我拿下!”小小年纪气势十足。
肃肃红了眼眶,一句“野种”岂是他这么小的年纪能承受的!
但他依旧挡在我面前,声音里充满无法动摇的坚决:“兰陵没错,谁都不许过来!”
毕竟肃肃也是小主子,之前是不受人待见,但现在都知道不一样了,而且这里也不是世子府,那些侍从愣在当场,不知该听谁的。
少年气道:“你们这些狗东西都不想活了吗?连本公子的话都不听,留你们何用?待我禀了父亲大人,治你们的罪!”眼中尽是恨意。
“何事喧嚷?”一道男声,高洋走来。
“见过二叔!”
“见过太原公。”
高洋问:“发生何事?……这不是延宗吗?怎哭得如此伤心?”说着抱起了小肉球。小肉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全都蹭在高洋身上,高洋眉头都不皱下,反而怜爱地哄起他来。
“回禀二叔,这个贱婢联合野种,欺负五弟年幼。侄儿正要惩戒他们!”
“二叔,是五弟莽撞。我们没有欺负他!”
我也急忙解释:“太原公大人,您可以看到五公子除了啼哭不止,脸上身上均无伤痕!”他毕竟是成年人,我想他能明理些。
“沈医工,”高洋不急不忙道,“小儿争闹,实属平常,我等又何须与之一般计较?”
我一愣……他的意思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平常,反倒大人不该掺合。他在暗指我挑事,挑唆他们兄弟不和?看来这人一点不似人前表现的那般自卑懦弱。
“太原公教训的是,既是小事,那草民就和四公子先告退了。”没必要再说了,越描越黑!
“站住,你们欺侮了五弟,就想这么溜走?”高孝珩不依不饶,很明显为小肉球讨说法是其次,主要是为自己的母亲鸣不平。
“那二公子还想怎么样?太原公已经发话此乃兄弟间小事,且事实上的确是五公子先冲撞了四公子,我将他拉开,他便啼哭不止。何来欺侮一说?凡事要讲凭据!”
“我看到了,你们也看到了,是不是?”高孝珩斜睥一众侍从,他们不得以纷纷附和,小小年纪居然会耍仗势欺人、威逼利诱这一套,我气结。
“二公子,既然你想要陷害,那咱们就去王妃面前评理!雁过留声,兽过留迹。我们有没有对五公子做过什么,一验便知。孝瓘公子毕竟是你们的亲兄弟,他怎么会伤害手足!”
“住口,说了他是野种不是我兄弟。”
“孝珩!”高洋沉下声来,“孝瓘是父王认可的孙儿,大哥也从没质疑过他的身份。你怎可在此信口雌黄,失了身份不说,也有辱父王和大哥的英明!”
高孝珩一惊,忙道:“孝珩鲁莽,多谢二叔提点。只是他们实在可恶,还望二叔做主,为五弟讨还公道。”
“你想如何?”高洋问。
“……孝瓘?别以为争得祖父赐名,他就真担得起。二叔,您也知道,凡我高氏子弟五岁开蒙,只要他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我就承认他是四弟,不然他要向五弟磕头认错。此贱婢也要受鞭刑一百!”
这是要我命啊,我道:“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跪长辈!可没听说跪弟弟的!这是哪本圣贤书上所写?竟连基本伦常都不知道!”
“你……”高孝珩又要发怒,高洋摆摆手,略加思索,直接问肃肃:“此事不难吧?”
自卑和羞怯浮现,肃肃不自觉地回避高洋目光,我赶紧说:“他还没有开蒙!”
“呵呵,”高孝珩得意道,“二叔,您听到了吧!我等兄弟皆五岁入学。若父亲真当他是亲儿,又怎会至今不给他请夫子?”
“孝珩,这个就是你有所不知啦!据大哥说嘛……因为公务繁忙……才忘记孝瓘开蒙一事。不过都觉着……是大哥又怕惹恼父王才如此说的!至于大嫂嘛……就不知道了!”戏谑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高湛,与高孝瑜走了过来,这叔侄俩好像总是形影不离,感情相当不错。难得的是这回高孝琬居然也跟在他们后面。
“孝珩,你们兄弟难得与孝瑜见面,本想一同玩耍,可老远就听见争执。诚如二哥所言,此乃小事,何必动怒?”说着高湛对高洋拱拱手,“连父王都对孝瓘赞许有加,你又怎敢为难他?是不是啊,沈嬷……医工?话又说回来,你嗓门可真够大的。”高湛摸摸耳朵。
我干笑道:“不敢,不敢!”。
高孝珩不服气道:“九叔,就算他当真未开蒙,总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吧。那祖父为他赐名,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字,岂非大不敬?”
高湛煞有介事地摸摸一根毛都没有的下巴,道:“那倒是,要不,孝瓘你就写下自己的名字让他们开开眼,省得孝珩不拿你当兄弟。你诗作的那么好,就两个字难不倒你吧?”
这分明就是为难!“孝瓘”这两个字,连我也不确定这个时代的写法。
我刚要拒绝,却听肃肃带着一丝倔强道:“孝瓘已向祖父和父亲大人禀明,我是真的不识字。如果二哥执意要我写,那就请二哥先写,孝瓘尽力效仿。”
高孝珩冷哼一声,即有丫鬟端上文房四宝。一随从直背半蹲在高孝珩面前,以背当案,高孝珩将纸拍上,唰唰几下,把笔向后一扔。
高湛忙不迭地接过来,赞道:“孝珩的书画造诣堪称一绝,连父王、大哥都叹为观止。想不到半年未见,又精进了!”说着“好心”交给肃肃:“孝瓘,你可要看好了。孝珩的书画功夫,咱们高家无人能比!能得他亲自指点,也算你有福了。”
我替肃肃接了过来,一看也傻眼了。我再不懂书法,也知道这出手堪比书法家级别!而且还是行书,连笔的。原来“孝瓘”两字的笔画这么复杂。我都不知道怎么写,何况肃肃!但眼下没有退路了。
我默默取过宣纸,铺在台阶上,小声鼓励:“别怕,咱们慢慢来,一笔一笔照着画!”肃肃点点头,趴跪在地上,拿起了笔,即引来一阵哄笑。原来他是按我之前教他握钢笔的方式来握毛笔。
我急忙纠正:“不是这样!应该这样……对,对……肃肃真聪明。”
不管小学还是中学,都开过书法课。虽然我不热衷此道,但握笔、起笔和运笔的方法,在老师不断的耳提面命下,还是知道一点的。只是我们用的字帖多为楷书,柳公权或者颜真卿的正楷字帖,而北魏流行的是碑体式的汉隶,我也不知道写法跟楷书有什么不同,只能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他,希望有点用处。我轻轻在他耳边道:“手腕要正,架起来……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右下顿笔……欲左先右,欲下先上,对,对,对……”我松开手,看着他极为认真专注地慢慢写……
歪歪斜斜三笔出来后,又引来哄然大笑,我一抬头看到他们正围着我们看笑话。霎时,连我心中都充满了屈辱,这哪还有半点血缘亲情、手足情深?比陌生人还冷酷!
“步落稽!”高洋道,“孝瓘确未开蒙,就不必再写了罢!”
“二哥,孝瓘虽一再称自己尚未开蒙,但出口便是绝世佳句,堪比前朝七步成诗的陈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哥就不想知道孝瓘有何过人之处深得父王母妃推崇?”原来高湛存的这个心。
突然一颗豆大的水珠落在纸面,一丝墨迹微微晕开。我连忙用手悄悄盖住抹去,又趁他们不注意,用衣袖抹了抹肃肃低垂的脸。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如果让他们看到肃肃落泪,只怕招来更无情的嘲笑和羞辱。我继续鼓励道:“有兰陵在,别怕!你没学过自然不会写。等将来请了夫子,一定能超过他们,来,兰陵和你一起写,咱们坚持一下就写完了。”说着,我握着他的小手,一起画。
终于,这篇“巨作”完成了。高湛迫不及待地抽出来,放声大笑:“这就是孝瓘的杰作!我就说他是痴儿,偏父王母妃当他是宝。孝珩你看到没有,他连你万分之一都赶不上。你随便几笔嬉戏之作都比这个强上百倍。”
高孝珩看了,也轻蔑地笑了。高湛又一一拿给众人观赏,嘲笑不断!
“二哥,你也看到了吧!孝瑜自幼聪慧,熟读《春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孝珩精通诗画,他画的苍鹰连父王都难辨真假,将鹰图置于房中,蛇鼠之辈都要退避三舍。孝琬更不用说,大嫂是公主,从小悉心栽培,尽得帝师真传。可他们居然都比不上这个半途杀出来、不曾受教的四郎深得父王欢心,亲赐‘瓘’字。我也想知道,父王看了这幅字,会作何感想?”高湛洋洋得意道。
“步落稽,父王病重,此刻何必拿这等小事前去烦扰?”高洋道。
“就算今日不去,也要好好留着,改日等父王有闲时,再与他慢慢欣赏!”
“啪!”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夺了过来,在他的错愕中,撕了个粉碎。
“你……大胆!”高湛反应过来,当即恼羞成怒。
“草民不敢!”我冷声道,“草民只是医工,但王的病情草民也略知一二,此刻抱恙却仍为国事劳心。九公子确实不宜拿琐事相烦。待日后孝瓘公子当场挥毫给王看,才能反应最真实的情况。你说是不是?”
“你……”
“你不就想知道,孝瓘公子为何尚未脱蒙就能讨得王欢心吗?”我打断他的话直接问。
高湛就是个惹人厌的搅屎棍。他与肃肃本是叔侄,肃肃又是庶出,与他没有利益冲突,也不知怎么就偏偏喜欢三番五次地找茬。
不等他回答,我又道:“我告诉你们,就是因为王和王妃比你们有眼光!他们知道看一个人的品行才能不能仅凭表面。你们自以为多识了几个字,就了不起吗?那只能说明你们运气好,有机会读书!但你们知不知道天下之大究竟有多大?知不知道一人之力再大,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孝瑜公子,你过目不忘,请问你能倒着背诵《春秋》吗?孝珩公子,你书画一绝,请问你的作品除了吓唬老鼠,能上阵退敌吗?请问你能用左手写出同样的水准吗?你能掌握所有书法家的风格吗?书画一脉自古就精彩纷呈,流派众多。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敢问孝珩公子可知这二王是谁?”
高孝珩面色不佳道:“世人皆知,王氏会稽二圣,羲之、献之父子。”
“那孝珩公子应知王羲之擅长草书行书,特别是兴致所至时的狂草,懂的人不多,但无不称绝叫好。王献之不为其父所囿,他的一笔书,非草非行,但同样堪称一绝。一脉相承的父子尚且风格各异,你凭什么嘲笑孝瓘公子写得不如你?你们既知孝瓘公子不识字,还非要跟一个尚未开蒙的稚子比自己的长项,都不害臊的吗?”
“住口!”高孝珩恼了,高孝瑜也是面色一变,缓缓开口:“再怎么样,高家子孙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试问谁一出生,就能无师自通,自行拿笔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各位公子未经开蒙前,有几个识字的?”
无人应答。
“就算读书破万卷又怎么样,不懂其中的道理,不能学以致用,等同书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就拿这张纸来说,除了书写画以外,你们谁还能物尽其用,把它用活?否则画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当真只作辟邪吗?”
“痴人疯话,”高湛又嗤笑,“从古至今,没听说纸能用活的?”
“是吗?如果蔡伦也像你这种想法,纸根本不可能诞生!纸在被发明出来前,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可能。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这就是为什么蔡伦是纸圣,而你不是,对吗,九公子?”
“你……”
“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纸是没有思想的,但人有,我们可以把它用活。如果谁能将这张普通的笺纸变为缚人之绳,将一人完整地困于其中而纸边不断、保持完整,才叫本事。那草民愿意向各位公子磕头认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的笺纸说道。
众人脸色一变,我继续道:“但如果你们没人能做到,同样地,也要向孝瓘公子……”
“这根本不可能。我不相信你行!”高湛跳起来。
“不是我行,是孝瓘公子行。如果他做到了,而你们不行,同样也要向他磕头认错。”我直直望向高湛,这小子太可恶了。
果然高湛犹豫起来,望向高孝瑜他们,他们望着惯用的笺纸,也思索起来。
我对高洋拱手道:“太原公,可否做个见证?”
“沈医工,舍弟年轻莽撞,不必与之计较,我看还是……”
“大人,不是我想纠结,是几位公子不肯放过孝瓘公子!今日索性做个了结,省得日后兄弟相见仍起嫌隙!孝瓘公子没有娘,还望太原公作为二叔给他一点公道。”
高洋颇为难。
“呵呵……那就让老夫等来做个见证,沈医工意下如何?”话音未落,又走来三人。
所有人道:“见过段将军,见过两位斛律将军!”
“太原公不必多理!”段韶道,“恰巧吾三人路经此处,听闻此事,倒也新奇。本是太原公家事,想来我与斛律老哥童趣未泯,不知太原公可否让我等一见?”
高洋急忙道:“三位大人,折……折煞晚辈了。段叔父、斛……斛律将军若有兴致,高……高洋岂……敢不从。就……就怕小辈胡闹,让三位见笑。”他竟口吃起来!我心中诧异、冷笑不已,这人明明头脑清晰、条理分明,却总在人前示弱,其中的因由我没兴趣多想,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如此劳烦太原公了!此处离女眷厢房不远,据闻太原公妻室又传喜讯,需好生歇息,咱们不要惊扰了夫人,还是另移他处吧。”段韶道。
“莫非孝瓘公子习得缩骨功?”解律光拿起一张笺纸查看,又在高洋怀中的小肉球身上比来比去。这属他身形最小,但怎么看身子也比纸张大很多。我暗自好笑,三十二开大小的纸如果就这么直接套,恐怕刚出生的婴儿也挤不进去。此题如果连他这种武夫都能想出奥妙,我拿什么为肃肃出这口恶气!
“如……此,各位叔……伯长辈、将军,请随高洋移步湖东小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