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是段韶最先回过神,离案踱了几步:“孙子兵法有云:‘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吾等从军多年,阵前厮杀血溅三尺早就习以为常,差点忘却兵不血刃地解决战事才是用兵之最高境界。国富则民强,兵力强盛,外寇自不敢来侵,不战而胜,将士们亦无须离乡远征在外。孝瓘公子以棋局中双方争战为喻,区区几句便点出养于内、止干戈,才是常胜之道。”说罢,深深向肃肃一揖,“敢问孝瓘公子师承何处,竟有如此超脱之胸怀?”
肃肃不知如何是好,腼腆地扶住老将军,不停摇头。
“哈,哈,哈哈……”高欢终于爆发出与我内心深处一致的大笑,直到咳嗽,娄王妃劝道:“王保重。”
“昭君,我没说错吧。此子就是块被沙砾掩盖的宝玉,稍加琢磨,必大放光彩。是以孤才取名为瓘!不过孝先有所不知,子惠已然证实,此子确未开蒙。昭君之所以置他于孝先身旁,必是望孝先能做此子开蒙恩师,日后多加提点。”王妃笑着点头。
段韶诚惶诚恐道:“王,莫要折煞老臣。单凭此诗,足见孝瓘公子的气度、胸襟皆在段某之上。段某如何为其授业解惑?王还是另请高明。”
高欢道:“天下间论学识论胆略论用兵,孤实在不知还有何人可与孝先匹敌?孝先文武兼备,实不必过谦!”
“王太看重孝先!孝先只是有幸得遇王,一展所学。世间能胜段某者比比是也……天机老人乃圣人之后,不论武学还是谋略,乃至医术都堪称天下第一。孝先不如其万一啊!”
高欢略加思索道:“天机老人的大名孤也曾听闻,只是这世间传闻不尽不实,亲眼见识过天机老人才学的并无几人,难免夸大之嫌。且高人不见首尾,就算真有其人,常年隐世,其所学亦未必实用。”
这点我很同意高欢,因为我想到了王昱,他不就自称鬼谷子的后人吗?说有多少人想拜他为师,结果呢,那伤得叫一个惨啊,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段韶苦笑道:“王,王妃初领此子入座时,我只觉此子貌美可爱,与寻常稚子无异。之后他对众人讥笑不予理睬,就连王的问话亦不应答,段某也曾一度认定其愚鲁。谁知孝瓘公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段某在朝多年,竟还以貌度人,实在惭愧。如若孝瓘公子不弃,我愿与汝结为忘年之交,时常切磋。至于授业恩师,段某实不敢当!”
见段韶如此坚持,高欢也不好一再强人所难。再看一旁被忽略的世子妃,早就不自在了。
肃肃突然向前一揖,道:“祖父、祖母、父亲大人,孝瓘不敢欺瞒长辈,兰陵说过做人要诚信、实事求是。这诗不是孙儿所作,是……是我在途中听来的。孙儿还不识字,远不如三哥!”
好样的,肃肃果然没让我失望!可惜其他人显然不信,他们在外多年,从未听过如此佳句,都只当肃肃顾忌世子妃和高孝琬的颜面在谦虚。
段韶又问:“孝瓘公子,兰陵是何人?”
肃肃看向我的所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汇聚过来。我只得从阴暗处走出,干笑着躬身拱手道:“草民沈兰陵见过段将军!”
“这些都是你教导孝瓘公子的吗?”
“不,不,不,”我急忙摆手,“草民也不识字,完全是孝瓘公子聪明伶俐,将一路上所见所闻融会贯通!”我没说谎,现在除了一、二、三、四、五、天、大、田等一些不超过五笔的汉字我还能认出外,其他的十个有九个不认识,剩下那一个还得靠猜的。
高欢也道:“沈医工乃吕梁山人氏。她偶遇孝瓘将其治愈带回,孤的哮症也幸亏她出手解救。她所言所行确不通世故,理应不懂征战之事。”
连高欢也觉得我礼仪无全,就是山野一粗人。我还得连忙称是,恰巧又对上斛律光充满戏谑讥讽的眼神。
娄王妃适时又道:“王,今日可不是来为孝瓘找师父的。这是家宴,您看……这都忘了用膳。”
“对对对,”高欢急忙道,“是孤失仪了。子惠,孝瓘开蒙之事,你且留心。”
高澄也惊讶这个快被遗忘的儿子,竟如此出众,让他大有面子,连忙道:“孩儿谨记!”
高湛走上前,对高欢说:“父王不在府中期间,孩儿与孝瑜编绎了一套剑舞,望能为父王助兴。”
高欢欣然应允。高孝瑜手持竹剑也走了出来。高湛又喊:“八哥,烦请你抚琴助阵。”一个英俊少年颔首,面容有些惨白,似乎生病了。
“九哥,我也来!”
“我也会!”
“九弟,算上我!”……最后,在世子妃的示意下,高孝琬也加入其中。
琴弦一响,一群小帅哥翩翩起舞,让我再次感叹高家基因的强大。自打进渤海王府大门起,我就发现这一大家子,从上到下,不分男女,几乎没有一个不美的,尤其以娄王妃所出的一脉为最。
高欢本是汉人,年轻时就英伟不凡,才能被娄家小姐看中。娄昭君则是鲜卑美人。少数民族和汉族的血统基因隔得远,二者结合相当于混血,看高澄就知道了。他有二分之一的鲜卑血统,五官立体,轮廓鲜明。高欢位高权重,各房妻妾自然也都是顶尖的美人,不但各有风韵,且大都比高澄还年轻。高澄的世子妃也是魏帝元氏一脉的鲜卑美人,肃肃的亲娘就更不用说了,肃肃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少族民族血统。所以高家这票帅哥的形成是必然的。我暗暗叹气,如果将来我想生一个像肃肃这样质素的宝宝,非得找个老外嫁了才行!还要远到隔N座山、N大洋的基因,才有可能拉平啊!
戌时晚宴才算结束,高欢夫妇很是尽兴。娄王妃又亲自领走了肃肃,有祖母的关怀,我自不用担心。
我快饿趴了,寻思着先去厨房找点吃的。
“沈大夫?……沈……兰陵?”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人从角落树丛走出,正是阔别多月的宋文扬!装束变了,头发长了,左半边的散发几乎遮住眼睛。
“宋医生,真的是你!”之前看到的果然是他。到了今天,再遇到谁,我都不惊讶了。
我对他说:“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走,杜主任也在!”
因为王府规条严明,男女有别,杜老的厢房与我的厢房之间隔了一座小湖。
杜老看到宋文扬,很是激动:“小宋,你怎么也到了这?”
我示意他们先坐下,倒了茶水,问:“你是怎么从吕梁山到这的?何医生和柳护士说你们遇到狼,你是怎么逃脱的?”
宋文扬一下握紧手中的杯子:“你们遇到安妮和柳萱了?”杜老摇头,我点头,把这一路的遭遇说了一遍。
宋文扬喝了口水道:“那天我的确为了保护安妮,引开狼后跑了很远,最后还是被追上,搏斗中我被咬伤,但没致命。”说着,他微微褪下衣领,露出颈后一大片向下延伸的伤疤,触目惊心。很明显,伤口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处理。
宋文扬拉好衣襟继续道:“生存的本能让我不顾一切爬上一棵高树,那狼足足守了一天一夜才离开。我因为失血过多,加上恐惧,终于从树上栽下昏死过去。苏醒的时候,已经被人救了,本该心存感激,却发现,他们救我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对我所做的也是极为简单的治疗。因为他们都是古人。”
看来他这一路也不轻松,但宋文扬的语气极为平静:“发觉不对劲后,我用了三天时间确认……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但我不确定你们的遭遇是不是同样离奇,毕竟我没等到安妮回来找我……被抓后我第一反应就是逃,可惜伤得太重,被他们抓住,捆了四肢,最终拉出来当街叫卖!”
宋文扬紧握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后来……我被一家医馆的老板看中,买下带回晋阳,平日里做些打杂的事情。日前渤海王府突然秘密招揽了全城的医生,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渤海王病重。下午,我看见沈医生领着一个孩子进去……沈医生,你消瘦了不少,开始我还以为人有相似,要不是看见我们的箱子,我也不敢确定!”
气氛有些沉闷,我故作轻松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大家总算聚到一起了。说不定她们三个已经回去了,很快我们也能回去!”
谁知宋文扬突然站起来,欲往外走。他说:“今天为了确认是沈医生,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的话,馆主一不高兴,少不了又是顿皮开肉绽的教训。”
我和杜老一惊。在古代,主人有权任意处置甚至处死一个奴仆,但我们不是这里的奴隶,我当然阻止:“宋医生,不管怎么样,既然我们重逢了,就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先住在这里,明天我们一起去找馆主,为你赎身。我们还存了一点钱,不够……再想办法!”不知道肃肃能不能借我一点?
宋文扬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沈大夫,你真以为这里的仆役只要扫扫地、打打杂、受点气就行了吗?……还要随时听候召唤,伺候……主人,否则他怎么会把我带进王府?要的就是‘贴身服侍’!我现在很可能已经染上脏病,我劝你们还是不要靠我太近!”
杜老和我同时倒抽冷气,面面相觑。宋文扬越是平静,越显得事实的残酷。他居然被……
“那你怎么不逃啊?”良久,杜老有些痛心地开口。
宋文扬缓缓掀开半边过长的头发,赫然露出一个刺青在脸颊上!虽然我不认得是什么字,却也知道那是古代的黥面刑,给奴隶或者犯人打上像牲口一样的烙印,从此他们就被定性,跑不掉了!
宋文扬说:“有了这个印记,无论我一次又一次逃到哪里,都被抓了回来,面对更严厉的惩罚。我怕了,也不知道该躲到哪里才能回去!”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当下的感受,曾经的有为青年麻木成这样地叙述这种遭遇!
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一种提醒和刺痛。我一把拉住他道:“文扬,你就先在这住下,明天一早我就去求王和王妃,免除你的奴籍。渤海王权势极大,只要他们发话,没人敢不听!”好歹我算暂时稳住了高欢的哮喘,又送回了他的孙子,王妃对我也很和善。
“对,小沈能在他们面前说上话。”杜老也执意留下宋文扬,“大不了,咱们不要他们的诊金和送回娃娃的赏赐,让你恢复自由就行。既然咱们好不容易又遇上了,就不能分开,才好有个照应。”
我拉他重新坐回桌前:“只要能回去,激光打几下,什么文身刺青都不留痕迹。还有……身上的伤,你也别疑神疑鬼,这里条件不好,有的时候并不是因为……这点你该比我懂。回去什么病治不好?你就先住在这,杜老您那还有干净的衣服让宋医生换洗吗?”
“有,有!”杜老忙道,“还有一身洗过没穿,正好给小宋。”
“好。”我点头,“那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打桶热水,给宋医生先梳洗下。杜老那还有些消炎药,让他帮你先检查下,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一切都等明天再说!”
宋文扬眼中终于重新燃起生存的希望,又不确定道:“真的……可以?这几个月,我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一个噩梦,怎么也醒不了……”
我重重点头,杜老安慰:“小宋,放宽心。你看我,在这做过乞丐要过饭,还被当过神棍又扔又打。小沈带着娃娃也是九死一生,一路坎坷,才捱到今天。所以你这不算大事,只要回去都能好!”
安排好一切,回到房间,我重重倒在床上,昏眩袭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肃肃不在我身边,但他今日的表现足以让所有人不敢轻慢,娄王妃更会爱护有加。
现在让人忧心的是宋文扬。我越来越发现在这里男风是件很平常的事,甚至比我们的时代更开放!
但凡有些权势的人家都豢养岁数不等的娈童,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更像种“潮流”!我在王府也曾偶遇几个无所事事、衣饰华美、举止柔媚的少年郎,既无职务称谓,又不是亲眷家属,身份昭然若揭。据闻这些甘为娈童的男子不但不是奴籍,还可以自行出入,将来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没人会因为娈童的经历而轻看他们,相反,还能得到曾经侍奉过的主人的眷顾提携。老实说,这让我一现代人都觉得惊世骇俗。
宋文扬,我还记得他第一天来医院报到时朝气蓬勃的样子,还有和何安妮并肩时的意气风发,现在是直接从天堂掉入地狱。还好何安妮不在身边,否则被心爱之人知道这种经历,他会更痛苦。
天一亮,顾不得丫鬟送来的早饭,我便前往杜老的厢房。远远就看到三五人堵在门口,吵吵嚷嚷。
医馆的人果然来寻宋文扬了,杜老紧闭房门就是不开。
“赶紧把人交出来,他可是咱们馆主买回来的。契约在手,一报官可要更麻烦。”
我走过去对他们说:“里面的人是我同乡,误入奴籍,你们花多少钱买的,我还给你们!”
哪知其中一人道:“钱财是不多,但我现在不想转卖,我只要人,他必须跟我回去。”说着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容,令人作呕。
“我们本都是良民,他也是被人陷害才被迫卖身。如今我们肯花钱替他赎身,你不收,若我去请王和王妃做主,到时你一铢钱都拿不到,何必呢?”
那人一愣,道:“我这有凭有据的,又没犯法,王为何不让我带走我的奴役?”
在这个时代他没错,但我们不是货物,我们是有人身自由权的现代人。我只想尽快解决:“这些钱你拿着,把卖身契给我!”
那人挥开我的钱袋,仍旧砸门,叫嚷着里面的人出来,就是要人不要钱。
“什么人胆敢在渤海王府放肆?”身后传来一声喝斥。
段韶、斛律金和斛律光一行走来,随从喝道:“尔等何人?”
我躬身行礼:“草民见过段将军、两位斛律将军!”
段韶道:“原来是沈医工,不知何事喧嚷?”
“草民有一同乡,也是学医的,下山时走散。他不幸为奸人所害,卖身为奴。昨日于府中重逢,草民正与这位医馆馆主商量赎身之事,惊扰了几位大人,还请见谅!”
那医馆主也急忙道:“大人,小人照足法例,买来奴人,岂能任人说带走就带走?!”
段韶对我说:“各朝百姓皆有户籍,沈医工可有你那位同乡的户籍,以证他是良民?”
从一开始担心的就是这个,我们凭空而来,哪有什么证明身份的文件?我只得道:“草民们世代隐居深山,不知世事更替,哪有什么户籍可言?若真有此物,早就报官理论了,哪用在此与馆主商讨赎买之事?”
我继续道:“草民攒了些钱,还望几位大人能从中调停,劝服这位馆主,高抬贵手!”
段韶想了想,道:“沈医工乃王信赖之人,我等也相信沈医工绝非奸佞。只不过晋阳毕竟隶属渤海王府管辖,我等实不宜越俎代庖,王定会给沈医工这个恩典的。沈医工一行没有户籍终非长久之计,顺便请王赐予户籍,方可一劳永逸。”
斛律光听了嗤笑:“汉人就是迂腐。不就是让一个奴人脱离奴籍,有必要如此迂回吗?此等琐事还需劳烦王?”他直接对那医馆主道,“你,就你,开个价,那人本将军要了!等我买下来,再交由沈医工处置不就结了吗?”
我不反对。就算在我的时代,我也挺欣赏这种有话直说、做事不绕弯的人。
斛律金又瞪了他儿子一眼:“闭嘴!孝先说得对,这还在王府,主人家没发话,哪轮到你做主?”
斛律金转对我说:“吾等正要前去面见王,沈医工就跟我们一同前往吧!”
我点点头:“正有此意!不过这儿……”
“放心,渤海王府岂是任人放肆的地方!”随即,斛律光对医馆的人说,“你们该回哪就回哪待着,军事重地,谁敢造次,军法处置。”
医馆的人一惊,不甘心也只能匆忙离开。
我敲敲门,道:“杜老,宋医生,是我!”
宋文扬打开门,出来向三位将军行礼致意。
“他就是草民那位被人所害误入奴籍的同乡。”
段韶点头道:“就请沈医工带他与我们一同前往吧!”
高欢自回来就一直住在娄昭君的寝宫休养。待人通禀后,不见传召,倒是高管家从里面走出来。“各位将军、沈医工,王还在沉睡未醒,御医说王需多休养,此刻不便打扰。王妃已去前厅,今日世子府家眷迁来守岁过年。还请各位前往偏厅小坐片刻……不知沈医工有何急事?在下可否代劳?”高管家见我面色犯急。
我拱手道:“如能得高总管出手相助,草民感激万分。”王府总管,在外人眼中也相当显赫了。
我指着宋文扬道:“高总管,他是我同乡,常年居于深山,不谙世事,偶然下山就不幸被人掳走,黥面卖身奴籍。还望高总管出面斡旋,让其恢复自由之身。我这里有些钱,想为他赎身,还请高总管多加担待。”说着,我递上钱袋,这还是上次杜昆用来贿赂陷害我们的“赃款”。
高管家直接推却:“沈医工不必客气,此乃小事,只要王妃乃至王府任何一位主子发话便可。老奴只是下人,理应先行禀报,王妃一旦首肯,老奴即刻为沈医工办妥!”
“多谢总管大人!”我急忙道谢,宋文扬眼中也亮起希望。
“几位将军大人,请随侍婢前往偏厅稍坐。沈医工,且随我去前厅面见王妃!”高管家说罢,举步向前。
突然一个小身影向我飞奔而来,扑进我怀中,我笑了,是肃肃!
看他从上到下被悉心装扮过的模样,我忍不住调侃:“哇,这是谁家的贵公子啊?好英俊,好潇洒,我好中意哦!不知道有没有订亲婚配啊?”
肃肃脸红了,腼腆地笑了,可最后还是憨憨答道:“还……还没有,我们……不是拜过堂……”可惜后面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却已经惹来那三位将军的轻笑。
高管家也忍不住赞道:“四公子真俊!”
连宋文扬也问:“兰陵,他是谁呀?”
“他就是肃肃。渤海王的孙子,高孝瓘!”
肃肃拉着我的衣角,皱眉疑惑:“他是何人?”
“他是……”我不想骗肃肃,可高管家就在一旁,那三个将军虽然往远走了,但难保习武之人耳力好。于是我带肃肃往边上走了好几步才轻声说:“他就是宋文扬,何安妮的男朋友。你听她经常提起文扬、文扬的,就是他。”
“男朋友?”
“是啊……就像你们这定过亲还没正式成亲的男女!”
“兰陵要带他去找何安妮吗?”肃肃也小声问道。
我摇头:“都不知道她们在哪!我现在带他去见你祖母,因为他被人陷害成了奴隶,过得很惨。兰陵去求你祖母让他恢复自由!”
“可何安妮就在前厅、祖母跟前回话呢!”肃肃说。
“什么时候?”我一惊。
“就刚刚,父亲的家眷里,她的样子好像是父亲的姬妾!”肃肃很认真地说道。
不会吧!我再压低声音问:“你会不会看错?她明明从玉璧先回吕家村,怎么会在这?”
“可她头发黄黄的,还有柳萱也在!”肃肃肯定道。我大惊,头发的颜色,还有同时认错两个人的可能性不大。
“那她看到你了吗?”
肃肃点头。
“那她对你有没有什么反应?”
肃肃摇头:“像没见过我一样!”
怎么回事?我看看不远处的宋文扬,想了想走过去对他说:“宋医生,你还是先回去等吧。前面都是女眷,你去了不太方便。不过只要你人在王府,谁也不能随便动你,是不是,高总管?”
高管家点头:“渤海王府向来门禁严密,谁敢胡闹,定当重惩。来人,送这位……医工回房,好生照看。沈医工,既然四公子来了,可否由他带您面见王妃?王这,老奴实在不敢走开!”
“好,没问题,没问题。总管大人,您先忙。”
我向宋文扬点头,让他放心。我跟着肃肃向前厅走去。
还未到门前,一众女眷的莺莺笑语已经传了出来。我不禁放慢脚步,万一肃肃真没看错人,这可怎么办?
透过打开的窗户,我看到高澄也在其中,正领着一众家眷围着娄昭君话家常,正可谓万红丛中一点绿。满屋的柔语娇声,这应该不是何安妮的风格啊!但到了今天,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
我睁大眼睛,一一看过去。这个不是……那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姬妾、丫鬟、婆子太多,这大冬天的还绫罗飘扬,轻纱飞舞,一时眼花缭乱。
突然肃肃拉拉我,指指身后。后面正怯生生地站着一个人,红肿双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们,双目红肿,一声:“兰陵姐!”眼泪便像断线的珍珠落了下来,身体摇摇欲坠。
“萱萱!”我连忙上前扶住。不用猜了,肃肃没看错人,何安妮肯定在里面。好嘛,这下除了沈洁,全部人马都在渤海王府汇合了。老天啊,这一切的安排……到底用意何在?
好在周围没人,我扶着她说:“来,坚持一下,我们去旁边说话。”
廊尽长亭,凄清幽冷,落叶繁重,应该很久没人踏足过。
看柳萱一身婢女的打扮,我问:“你怎么成了丫鬟?何安妮也是?”
柳萱点头又摇头,缓缓开口:“何安妮现在是高澄的燕夫人,燕婉如!”
燕夫人?我记得昨晚高澄说新纳的妾室就姓燕,而且有喜了!!
我马上就问:“她不会还怀孕了吧?”
柳萱惊讶道:“兰陵姐,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她了吗?”
天啊!何安妮不是爱着宋文扬吗?这宋文扬就在后院,她却怀了别人的孩子,这叫什么?天意弄人?
我呐呐道:“还没见着,不过已经有人报过喜了,但……她怎么成了燕夫人?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不是回吕梁山了吗?”
柳萱悲伤道:“兰陵姐,其实何安妮根本没打算回吕家村,她说忍受不了村民的粗俗无礼,想让那两个护卫直接送我们上山。结果,大雪封山,本来道路就难行……那两个人不幸滑落悬崖,生死未卜。惊慌之余我们只得下山。当初你给的钱,没几天就用完了。走投无路,她……居然把我卖了!谁料那人贩也不是善男信女,见何安妮漂亮,就把她也一起绑了。我们被转卖到晋阳的一家酒馆……娱宾!那日高澄前来耍乐,何安妮成功引诱被他带回府中做了个小妾,而我则成了她的丫鬟。”
我揉揉头:“萱萱,你是不是在说故事?第一,何安妮也经历了这一路的凶险,她也知道山上不安全,她放着我找好的有保障的路不走,硬要另辟蹊径另外找路上山?除非她脑残!第二,何安妮在国外留学待过很长时间,不是不懂人权,她敢卖你?第三,她卖你不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世上有这么蠢的人吗?最后,她跟宋医生的感情那么好,怎么会甘心做高澄的小妾,还主动引诱他?”
不是我想怀疑,实在是她说的太翻天覆地毁三观,我甚至不能把故事中的人物和我的同事联系起来。
柳萱委屈道:“兰陵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说着,她捋起了衣袖,露出了满是伤痕的小臂。我惊问:“谁打的?”
柳萱哽咽道:“若是旁人也就算了,毕竟在这种地方,我认了,偏偏伤在自己人的手上。虽然她是领导的女儿,可大家都是平等的啊,她有什么权力……”
我无语了。是啊,生活远比戏剧更狗血,否则我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讨论这种问题?
“兰陵姐,”柳萱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当天宋医生为我们引开狼,其实是……被逼无奈,是何安妮推他出去的!事后何安妮不敢及时回头找宋医生,也不让我去。所以我想宋医生在她心中也没有那么重要!”
我想起宋文扬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尽量平静地对柳萱说:“萱萱,你先去王府后厢找杜老和宋医生。”
柳萱惊讶:“杜主任?宋医生?他们也来了?”
我点头:“宋文扬落了奴籍,我就是来求王妃还他自由的,没想到会遇上你们。有机会我会请求王妃一并赦免你的奴籍。”
柳萱并无喜悦,反而迟疑道:“只怕何安妮……”
我冷笑:“我倒要问问她究竟想干什么?”
重新来到窗前,顺着柳萱所指的方向,我终于看到与以往大相径庭的何安妮。华衣美服,头戴夸张的假髻,插着夺目的发饰,微微露出原本染黄的发色。
我对柳萱说:“你先去找杜老他们吧!”
我整了整衣装,来到前门,请人通报后,阔步跨进大厅,拱手朗声道:“草民沈兰陵参见王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