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陈宿列张。啊啾！闰余……吕律调阳。云腾致雨……呵〜露结为霜〜”
“先生，为何每每都要颂读蒙童的《千字文》开场？姐妹们都乏了，可否教些有用的？”自以为是地会心一笑。
本该朗朗上口的千古佳文被一群宿醉的娇娥慵懒念出，不成章句，夫子还没斥责，学生反倒抱怨，罢了罢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生已然看淡，面上无波。
“何谓有用？”娇娥中传出一道柔媚不失清冷的声音，“既然每日都颂乏了，可否全文背颂？”
“背颂全文？意义何在？咱们是何等身份，妈妈请来先生教导，无谓是想讨客人欢心，多挣些银钱。官倌们捧着大把银两，可不是来听《千字文》的！”
“妈妈苦心，无非是想让咱们不同乌衣巷的私窠子。即便挣钱，也不是什么人的金银都稀罕！若你只想听些淫词艳曲，自己禀了妈妈去，别妨碍我等姐妹习文。”
“哟，差点忘了暮云姐不但是咱们金陵第一美人，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颇得先生青睐，每每悉心教导，哪像这般不理不睬。可暮云姐别忘了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再有才情不过是个……啊！”
突如其来的巴掌，直接将出言不逊的女子打落课案。“是什么？”
“妈妈……”面对突然出现的冯妈妈，女子惊惶。
“暮云说的不错，老身花费力气花费银钱百般栽培，就是望你们不流于俗世，有个好出路。你竟如此不屑，不如明日就将你卖入乌衣巷，遂了你的心愿，老身也图个清静！”
“……婢子知错，妈妈不要同婢子计较，只因……只因大雨初停天气闷热，心绪不佳，才会胡言乱语，妈妈见谅……暮云姐……”求饶的目光看向顾暮云！可惜美人不为所动，倒是先生轻叹，起身一揖，“冯妈妈有礼！”
冯妈妈面色稍霁，对读书人几分敬重，稍稍福身，“王先生见笑！教导这些不成器的东西费心了！”
“冯妈妈哪里话，授业解惑乃吾辈之职！子曰：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是在下疏于课案，令学生烦闷，理应自省。”
冯妈妈微僵，心道：“这秀才相貌不凡，学识也高，可偏偏年纪不大却这般迂腐。不过教训个婢子，又来子曰诗云的，书读呆了。不过倘若今年秋闱高中，明年会试殿试真能中个状元，那暮云……”
美人适时起身道：“妈妈苦心，先生尽心，琴棋书画无一不竭力教导，是我等不学无术，蹉跎光阴，教妈妈生气了。往后定当加倍努力，不负妈妈栽培之意！”
顿时冯妈妈心花怒放：“暮云啊，你终于想通了！多少王公贵戚等你梳弄，不如中秋……”
“妈妈，”美人脸色一变，“入坊前早已言明，卖艺不卖身！婢子定当努力习艺，报答妈妈。”
冯妈妈又一僵，心道：“这丫头心气还高着呢，想当一品夫人？也罢，待来年真能当上状元夫人固然好，当不上自然乖乖接客，自古男儿皆薄幸，尤其对勾栏院的姐儿……不急！”
换上一副慈祥笑脸：“好好，妈妈答应过，又岂会忘！只怕可惜了你大好年华，大好的才貌啊！”瞥瞥王生仍是一脸平静，便接着道：“这不，打算再请个师傅教你舞剑，这可是咱们坊内独一份啊……”
果然，其她女子一听，有的羡艳，有的忿忿。
“冯妈妈，”先生道：“江湖中人难晓坊内规矩和分寸，她们又是毫无功底的娇弱女子，一时恐难适应。若妈妈不弃，在下可先行教导基础，待有些功底后，再请专人方可事半功倍！”
“你还会武？”冯妈妈显然没料到眼前的白面书生如此多才。“那束修……”
“不必，在下并非个中高手，只是早年练过些粗浅的把式，举手之劳，就当报答冯妈妈知遇之恩，束修实不敢再受！”
“好好，如此多谢！”冯妈妈着实惊喜，心道暮云在此，就算暂不接客，也能省下不少银钱。
“不知妈妈今日为何来此？”顾暮云问。虽然严苛，但一般不会在课中打扰。
“唉！”冯妈妈想起正事，叹道：“香岫坐小月子，半年第二回了。这回动静大了些，连玉儿那死丫头都嫌腥秽，不肯进门伺侯，这不找个丑奴来使唤！”一面冲着园门外道：“那个……武……武什么……乌丑丑进来吧！”
一身粗衣应声踏入，肮脏油腻的发辫明显整理过，一脸的卑微讨好却遮不住青黑硕大的印记从右颊漫延至右颈，没入领下。
一下见到这么多美人，很是紧张，顿时引来一片笑声，连冷美人顾暮云都忍不住扯起嘴角撇过头去。
乌丑丑更是笑容不断，直到冯妈妈开口，“好了，要做什么都清楚吧？！”乌丑丑直点头。
“这是今日的工钱。”冯妈妈丢给她一文铜钱，“活好，明日还来，再给你涨一个！如此半月。”乌丑丑双手接过。
“跟我走吧！”冯妈妈举步向前，乌丑丑跟在后面，不断回头向姑娘们哈腰陪笑！
“瞧她那傻样……”
“看那双大脚板……”
“听说她身上比脸还脏，全是蟾皮……”
“你见过？”
“呸，我还怕得眼疾呢。城中谁人不知她打出娘胎就形如鬼魅，连亲娘都不敢多看！”
“我听说她不知羞耻白天竟在河中沐浴，不少人都看到她身上……啧啧，又脏又丑。”
“会不会把夜香弄身上了？”
“还有人见她翻泔桶找吃的……”
“咦……”一片唾弃。
“我是她爹娘也不要她，就是个丧门星！”
“可前年那场大役，就她家和附近几户得以保全。真邪门！”
“谁知道呢？你们说就她这样，真来咱们平康坊，能有客人看上她吗？”
“有啊……瞎子呗！”
“胡说，就算眼盲，也受不了那股子馊味。有她在，估计没一个客人会上门……”
“妈妈怕也是也受不了，才把她撵出去的……”
“听说她过不下去的时候，还偷人钱财，可惜附近都是穷鬼，要偷也是下作之物……”
笑骂不断，这样一个丑鬼也想来平康坊落籍与她们为伍，太不自量力！先生暗暗蹙了几次眉。
傍晚，秦淮灯火甲天下，平康坊开门做生意。王生回到家中，热腾腾的饭菜一如既往摆上桌，今日尤为丰盛，荷叶包着半只烤鸭，一看便是状元楼的。看着兄长大口吞咽的模样，王生喊住正要离去的身影，“丑丑！”
身影转身低头，不复白天的谄媚讨好，有些紧张不安。
王生尽量温和：“为何要去平康坊？”低头不语，像个犯错的学生。
“为何又不遮面？”其实王生也明白城中皆知她貌丑，不乏特意上门嘲笑的。遮与不遮区别不大，何况如此闷热的季节。
“冯妈妈说平康坊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容不得闪失，进出不得遮掩！”丑丑低着头如实道。
老虔婆是怕她手脚不干净,进出夹带。“这么想入勾栏院？”丑丑一僵。
“这些都是冯妈妈赏你的剩菜馊食？”王生有些愠怒。
丑丑直摇头，仍不敢抬头，直道：“干净的，都是我买的……”
“胡说！”王生怒了，“勾栏院的钱有干净的吗？就凭今日老鸨赏你那一文，能买得起这些？我说过多少回了？貎丑没什么，若是人品劣了才无颜面立足世间。带上你的东西走吧，日后不许再来！”
小身板又是一僵，头更低了。
不由分说，王生夺下兄长手中的鸭腿连同桌上的油饼全部卷起塞给乌丑丑。
“二弟不要……”
乌丑丑慌了，想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硬是将王生的手推回扭头就跑，不敢停留。
“二弟，”夺回食物，“丑丑不脏，丑丑最好了……”鸭腿塞进口中，生怕王生再拿走。
看着痴憨的兄长，王生很是愧疚。要不是因为自己和……大哥怎会被仇家打伤头，大哥本该很出色，何至如此？！
“大哥……”
“我叫大牛，丑丑叫我大牛哥。”
王生无奈，还是努力解释：“她生的丑，咱们不嫌弃。但是她品不好，大哥你莫要再跟她来往，下次不要再让她进门可好？”
王大牛似懂非懂地摇头：“丑丑很好，每日都来看我，给我做吃的，帮咱们洗衣服，二弟你的衣服，很干净又软又舒服，丑丑好，丑丑不丑。你吃你吃，丑丑的东西最香。”塞了一块鸭肉给王生。
王生也知兄长这副模样，平日无人理会，只有那个丑丫头日日探望，洒扫整理。本该心存感激，可她偏偏……哎，造化弄人！也罢，之前也说过不少决绝的话，丑丫头依旧每日来往。
看着碗中的烤鸭，想起白天的情形，思虑再三，王生还是起身弃之门外。
乌丑丑跑回家中，梳洗两下，拿起昨日剩的馒头就着冷水囫囵吞下去。爬上后院的大树，靠坐在树干上，痴痴望着前方，享受一天中最宁静安逸的时光。
“哞……”牛棚传来动响。
“差点把你忘了！”丑丑跳下树干，几捧干草洒进牛棚，“这是早上刚采的，多吃些，肯定比别家的鲜美。我要出去干活了，你好好看家，虽没什么家当，能挡风遮雨就好……你要是自己走丢了可是要被拉去屠宰的！”
换了身粗衣，丑丑拖出装着大木桶的板车，匆匆出门，柴门轻掩。
“丑丑来了啊……”相熟的街坊见到乌丑丑，会打两声招呼，乌丑丑也不回应，直接干活。日子久了，都知道她不爱说话，不知是天生语痴，还是人憨嘴笨不知回应，倒也不予计较。但有些刻薄的则不然，“到底是天牛户啊，今又晚了半刻，还想不想干了，不愿的话，我就让别家收。”
丑丑还是口不语手不停。想着干完活就去山里采香草，黎明第一遍露水打过的才好，晚了就不香了。
“等等，这个月你好像多收了我家一文钱，每日来的却这般晚。还不赶紧将钱还我。”
丑丑默默从腰间摸出一文，正是白天冯妈妈给的工钱，递了过去。那人收了钱，啐了一声，转身入内将门关严。
